一个个的箱子从马车上搬进院子,整整二十个。
宇文深在北屋会客厅里,观看强练绘图,时而问些关窍。强练似乎与他熟识,手中不停,回复得随意,倒是轻松的很。
胡不思侍立在边上聆听,偶尔发些惊叹,被强练一瞪眼,又急急收声。
强练一介布衣,竟能在达官贵人面前甚有威仪,真是奇怪的很。偏偏他们就爱吃这一套,隐士高人越是清孤,就越发敬重。
谢嫣然这丫头,只能忙前忙后地侍候茶水。
赵剑自去安排妇人们烧水做饭。
已近午时了。
赵开与宇文神举在院子里闲聊,指挥随行军士把箱子搬进厢房。
不知是不是赵剑故意安排,佃户一个也没再出现,连赵旭也不在。
箱子搬完,军士任意打开一个,金窠子码得整整齐齐,耀人眼目。
宇文神举道:“谦之,你着人清点一番,每个箱子都有千两黄金,足够你做个富家翁了!”
赵开惊讶不已,道:“宇文兄,不是说南人赠我万金么?怎地多出一倍来哩?”
宇文神举肃容道:“谦之有所不知,另外的万两黄金,是陛下跟丞相大人要来的。陛下说,南人都能以万金买你的一首诗,我大周岂能比了下去?陛下也是好读书的,前番还专门把孝伯要到宫中伴读。陛下既然如此说了,丞相大人也是乐见其成罢,这便让我大兄一起送来了!”
拍拍赵开肩膀,宇文神举朗声笑道:“谦之的诗价比万金,现在已然轰动长安城,许多官家小娘子都要来看你哩。士子嘛,很多就要视你为敌了。”
赵开顿时觉得表情不够用,朝北边行了一礼,道:“小子谢过陛下、谢过丞相大人!宇文兄,莫要笑话小弟了!那南人陈顼与我家丫头有些故交,之前常有往来,我便赠了这么一首诗,没想到事态变得如此怪异,真是……”
宇文神举笑道:“谦之不必担忧。如论典籍,我关陇士人倒也不差,只是作诗是远远不如南人的。这长安城内,也就王褒、庾信两位诗文最高,偏偏都是当年从江陵掳来的,总有些难为情。“
叹息一声,续道:“谦之的诗,另起平实之风,大异于宫体,已有自成流派的趋势,这是大大的长我北人士子的脸面哩。我等马上马下的军汉,都觉着有些荣光,陛下和丞相赏赐你一些腌臜钱物,算的了什么?”
赵开脸越发红艳,苦笑道:“宇文兄谬赞,小弟愧不敢当。如今我一介布衣,也不求什么,就想在这田庄多读些书,图个自在逍遥。长安城中的那些虚名,不要也罢。”
宇文神举愕了一愕,哈哈大笑。
宇文深从北屋出来,接口道:“恐怕由不得你哩!”
赵开赶紧作揖,讶道:“明公可有所指么?小子甚至打定主意,如无征召,这长安城也不想回去哩。”
宇文深皱皱眉,挥挥手,待军士都出了院外,才慢声道:“谦之以前说过你怕了,老夫是信的,怜你小小年纪,夺爵位,收赐姓,降为寒门布衣,老夫这才拉下老脸,去丞相大人面前替你婉转。只是所谓否极泰来,你最近要做的这几样事,都是走对了的,丞相大人既然说了不予追究,甚至许了你和富平公主的婚事,自然是无碍的,何须躲起来?”
赵开正容道:“明公对小子的爱护,小子感恩的很。我愿意在这田庄,倒不是躲起来,只是我知道自己的性情,如无长辈庇护,很难适应官场哩。在这里,小子可以专心读些书,和强练先生一块钻研,改良些农具器械,如万幸能助农户提高些亩产,推而广之,也是为大周强盛出了一分力气。”
宇文深动容道:“老夫见过许多士子将子,无不是想恩荫父辈功勋,捞些官做。老夫也见过不少的道隐佛徒,也只是难离虚名。谦之能想到躬行格物,做些实事,却当真少见。老夫也要对你夸赞一声才是!”
赵开摇摇头,苦笑道:“小子历经几次心路波折,有些感悟罢了。明公也知,我幼时得享富贵,哪里懂得百姓疾苦?自府上出事后,小子起初也只是想光复府上荣耀,蒙先帝恩赏进宫侍读,本想乘机立些功劳,重返贵族。最近这大病一场,小子想通了,爵位荣华什么的,不如踏踏实实读书育人,躬耕农桑。”
顿了顿,赵开索性把话说开,续道:“明公容禀,我府上有几十个佃户,都是当年先君帐下的亲卫,因伤脱了军籍,加妇人孩子近三百口子人,就靠我这二百亩私田过活。以此推之,大周百姓还须纳税赋役,日子过得还不如先君这些旧属。如能帮助他们,帮助大周百姓活得更好,小子就觉得自己也活得更有意思些。”
宇文深看看赵开,眼中露出笑意,逐渐扩展到脸上,轻声道:“赵剑、赵无极等人罢,老夫如何不知?谦之真当绣衣使是吃素的么,哈哈。这些人,为大周立国都是出了力的,当年不在贵先君府上,老夫也好,丞相也罢,自然不会为难他们。”
赵开默默揖礼,躬身一拜,眼里堆起水雾。
赌对了!
这一个月来,赵开为了脱离险境,凭着超越今人的见识,靠着一张嘴不停地表态。论起来,赵开极不情愿,也深知说多就是错的道理,只是朝中大佬密集地轮番上阵,不得已罢了。
到了如今,有宇文深说了这句话,赵开知道,就目前他所担忧的诸多牵扯,都在皇室勋贵的容忍范围之内。甚至,因为他的一些才名和格物本领,宇文家族还颇为重视。
没了刀斧临身的威胁,赵开日后做事,自可谨慎而又大胆一些。
几番挣扎,跌跌撞撞,赵开在不明勋贵大佬的性情之下,摸着石头过河,总算获得了相对宽松的生存环境。
真不容易啊!
宇文深、宇文神举见他黯然神伤,当他是为了旧属安危,对视一眼,眼中更多了些欣赏之意。
赵开回过神来,歉然一笑,叫过谢嫣然,道:
“嫣然,蒙陛下和丞相大人恩赐,有了这二万黄金,你同胡府君送来的资财一起,倶都登记造册,仔细用度。须知钱财都是取之于民,我们总要用在实处,让它用之于民,才能不负圣恩!”
谢嫣然娇声应是。
胡不思在屋内竖着耳朵倾听,这时跑将过来,惊叹道:“谦之,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一句,真是精辟至极!可有出处?”
赵开愕然以对,这个话对他来讲,耳熟能详,难道这时候还没用起来么?
宇文深笑道:“胡府君对此话有所感触,可见是心里装着百姓的,很好!谦之这句话,应是出自《荀子·君道》,算是辅国之谋,深合大周勤俭治国之道。”
赵开挠挠头,尴尬道:“小子愧不敢当,真不知出处哩。只是想着钱财来之不易,多做些实事,造福百姓才好。”
宇文深哈哈大笑,道:“那老夫便等着看谦之如何用之于民。”
宇文神举、胡不思看到赵开也有懵懂的时候,想着他这点年纪,才是正常,也都觉得有趣。
这时,赵剑与乙弗婆端着酒菜进了院子。
赵开笑道:“已是午时,请诸位大人委屈一番,在这吃些粗粮野味,可好?”
一行人就属宇文深资格最老,笑道:“我等经年行军打仗,什么苦头没吃过?谦之也莫讲规矩,就与随行军吏一块吃些便可。”
赵剑恭声道:“回禀明公,在谷场支起了桌子,都安排好哩,有马车挡着日头,也不怕晒,且请明公宽心。”
宇文深笑道:“那便入席罢。”
饭食确实简易,几道野味倒也爽口,宇文深等人吃的开怀,随意喝些酒,便谈起了一番皇田行宫规划。
宇文深道:“方才老夫看了强先生的草图,甚觉合理。只是温泉一事,不可忘了行宫所需,便请先生一块定好水脉吧。”
强练嗯了一声,便不说话。
宇文深不以为忤,对赵开道:“今日老夫多待些时候,回去后带着草图,禀报给丞相与陛下知晓,如无异议,过两日便该有冬官府的属官大夫前来测量,修出大路来,方便车马进出。”
赵开起立作揖,道:“小子多谢明公!凡需小子出力的,请明公尽情吩咐!”
宇文深笑道:“皇田一事,上林苑、同州府那边早就有了,如何开垦自有一套规范,用不着你。只是此处皇田,关联龙首渠开凿,是否可行,还须相应官员查探后再定。谦之就安心做好自己的田庄诸事吧。”
宇文神举道:“某也是对天下山川图做成谦之所说的基地颇为神往哩,一会儿便请胡府君与我一起,把陛下赐田丈量出来,造入鱼鳞册,好让谦之早日动土才是。”
胡不思笑道:“下官带了署吏前来的,请小宗伯放心,你在旁训示即可。”
宇文神举瞪他一眼,笑道:“某岂是那等不知躬行的散漫人?堰渠使私田登入鱼鳞册,陛下赐田却是要登入宗室皇册的。况且田庄与行宫之间距离几何,才合乎礼制,我这个小宗伯,定要拟出章程,报于大宗伯才可,岂能只看不做哩!”
赵开笑道:“胡府君,你我以小宗伯马首是瞻就是了。”
宇文神举哈哈大笑,道:“我还是愿意领兵打战去,做这个事情,甚是繁琐,只为给大兄分忧罢了,还是听我大兄吩咐才是。”
宇文深笑骂道:“哪次打战不是粮草先行的?农桑之事做好了,才能打胜仗,你这点道理都不懂么,可不要做莽夫!”
宇文神举起身恭谨地道:“大兄教训的是,小弟知错了!”
宇文深点点头,道:“那你们便去吧,林中做事也不热,早去早回。谦之这边派个人跟着便可,我要与你说说图书馆和刊印之法。”
强练站起身来,道:“老夫随小宗伯去罢,当面指明水脉走向,也好为行宫筑基选好位置。”
宇文神举喜滋滋地道:“久闻先生神异,能得先生襄助,真是太好了!先生请!”
强练拱拱手,领先出门。
宇文神举一拍胡不思,跟着出去了。
谢嫣然与乙弗婆进来收取餐具,赵剑领着她们躬身退出。
赵开正容道:“小子尚未谢过明公主持图书馆哩,有明公出面,那小子的刊印之法便更易完成哩!”
宇文深道:“老夫所谓主持,就是以皇室身份占个名义,具体操持的,还是逍遥公这些士林中人。如此一来,士子归心也是归到了陛下名下,免去谦之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而已。这是夺了你一半以上的功劳,谈何言谢哩!”
赵开笑道:“逍遥公答应坐镇了么,那真是太好了!明公容禀,这刊印之法如属于赵开私有,就要花大价钱去请校稿的大儒,也要数十精通篆刻的匠人,未出实绩之前,所费羁縻,还不一定愿意帮我。如图书馆已成国事,那校稿儒士已经不缺了。”
宇文深道:“谦之的意思,刊印之法也归国有?可有什么要求么?”
赵开笑道:“刊印之法一旦成型,其实颇为简单,本就是陛下资助,自然要归于陛下。小子也无要求,只盼刊印图书发行天下,所得资财能回来一部分,维持和奖励刊印运转。”
宇文深思索一番,道:“刊印之技不可公开,敌国探子多如牛毛,一旦有些眉目,便要重兵把守才行。这样吧,谦之,刊印之法研发暂缓,待治所建造完成后,就把这刊印司建在行宫范围之内,由囤卫皇田的府兵拱卫机密,如何?”
赵开抚掌叹道:“明公想得周到,谦之无有不从。”
宇文深深深看了赵开一眼,道:“谦之,刊印之法与图书馆倶都归为皇室,你真没有要求么?”
赵开愕然,随即笑道:“明公信我罢,赵开绝无怨愤,也不求官爵,这几年,小子就想好好读些书,请明公成全。待小子行冠礼之后,如还能有些用处,再请陛下和丞相给我量力授官就是了!”
宇文深哈哈大笑,道:“老夫信你!谦之,老夫很久没有这么欢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