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开看宇文深的喜悦不似作伪,试探地问道:“小子这几年深居简出,除了进宫侍候先帝读书外,少与人接触,过得真是无滋无味。小子斗胆请教明公,何以对我青眼相看哩?”
宇文深拍拍赵开手臂,谈了口气,陷入追忆,好一会儿才道:“谦之,你可知贵先君是第一个迎奉太祖入关的功臣?就凭这一点,我宇文皇室大都承你先君的情。当年事发之时,为你求情的将臣之中,便有老夫。”
赵开眼圈微红,作揖以谢,哽咽不语。
宇文深道:“大周立国的根基,便是当年出自武川的军将,八大柱国之中,除了挂个名号的前朝元氏,哪个不是出自武川,起于微末?当年仅凭三万军马,仅占河西关中一席之地,力抗巨贼高欢,何等窘迫?”
说到这里,宇文深脸上浮起一层激动的红晕。
“正因外敌凶猛,柱国大将之间平起平坐,也不分胡汉之别,互相联姻。太祖的十个公主,分别都入了柱国府邸,你嫂嫂宇文思便是其一。各柱国之间,要是拉扯起来,哪个不是亲戚勋贵?正是这等上下同心,利益与共,才有了关陇世家的崛起。”
宇文深一脸肃容,沉声道:“真要论起来,是关陇世家成就了宇文皇族。这一点,先帝也好,大豖宰晋国公也好,都是很清楚的。”
赵开仔细想了一想,影响了几个盛世的关陇集团确实是这么形成的,如同一个股份制公司,宇文家族相当于关陇股东们推举出来的董事长。
赵开却不能这么接话,惶恐地道:“明公太谦了,都是太祖英明神武,才能带领关陇军民打出大周的天下来,我等方能沐浴大周皇恩!”
宇文深笑了一笑,颇为赞许地道:“谦之行事已如成人,这几年真是没少长进!逆境方出能人,治国也是如此。正因大周处境艰难,如非万不得已,大豖宰是不会随便动摇国体根基的。你能在柱国谋逆一案中幸存下来,便是安抚军心之用。”
赵开哪里不知道,宇文护可以容忍小辈,也可以拉拢士人,但对掌握军队大权的老一辈柱国和十二大将,却提防的很。
老一辈八柱国中,目前就剩下了大宗伯燕国公于谨和梁国公侯莫陈崇,其他大都老死,赵贵、独孤胜被杀。十二大将里,也所剩不多,如今也就大司徒宇文贵和随国公杨忠最为得势,是宇文护极力拉拢又常常打压的对象。
宇文贵还好些,早寄情山水,基本交出了兵权。而杨忠,是朝堂中目前兵锋最盛、战力最强的猛将,宇文护不得不重用他来领兵作战,又时刻提防。
杨忠,赐姓普六茹,在大周一朝,都只能成为普六茹忠。
赵开对大局是通晓的,只是诸多细节,在史书上记载非常之少,无法了如指掌,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领会。
宇文深见赵开沉默不语,笑道:“谦之,如今可安心了?关陇世家本是一体,老夫又向来怜才,见你这些日子的行事,老夫看得出来,你是心里装着士子百姓的。这样的少年诗才,又重情义,老夫如何能够不喜?”
赵开揖礼肃容道:“承蒙明公厚爱,赵开感激不尽!”
宇文深哈哈笑道:“尽管做去罢,少年人撒泼一些,莫要太老成了。你这样一个娃娃,能做出甚么祸事来?”
赵开笑嘻嘻地道:“明公教训的是,我本是散淡性情哩,这几年天天绷着脸皮,却是辛苦的很!”
宇文深愕然一阵,哑然失笑,道:“小滑头!”
赵开赧然道:“明公,小宗伯他们还未回转,那便由小子为您画出草图来,免得耽误时辰。”
宇文深有些惊异,道:“谦之也会这制图之法么?那快快画来。长安城中国丧未毕,老夫确实不宜离城太久。”
赵开摸摸头上绑着的白布条,叹了口气,道:“明公稍候,小子跟随强练先生身边,倒是会一些。”
赵开见过不少项目图,但却不知皇帝行宫的规制,便采用简易笔法,只画了布局方位,廊桥花木配置等。
尺寸比例强练已经完成,赵开在此基础上作图,倒是不难。
宇文深却也不急,随意那本桌案上的书来看,静静等着。
毕竟是要给丞相和皇帝会审的,赵开不敢马虎,画坏了两次后,才出来效果。细细描摹一番,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算基本完成。
赵开呈上图纸,笑道:“明公见谅,小子对皇家行宫规格不太了解,只是画了些方位,此处还须请冬官府的大夫们细细斟酌才好。”
宇文深边看边道:“无妨,行宫建造须懂阴阳造化,测定风水吉位,岂能随意?谦之,你这画法虽有些简陋,倒也新颖独特,如此居高临下的视角,从未有之,随意几笔就能一目了然,有趣有趣!”
赵开道:“明公不怪小子偷懒就好哩!小子称之为鸟瞰图。”
宇文深叹道:“强先生果是奇人,这个画图技法,看似简单,却有关窍哩。谦之可以告诉老夫么?”
赵开偷笑一阵,道:“明公请看,画此鸟瞰图,一在于透视投影,找好视点,如飞鸟掠空所见;二是谨记远大近小,近明远暗。”
宇文深细细体会一番,叹道:“万物皆有至理,真是不可小视哩。没想到谦之将门之后,却对格物一事如此天赋,也是异数。这倒好哩,远离军伍,足保平安!”
赵开高声道:“谢明公夸赞,平安自在,便是赵开所愿了!”
宇文深拍拍赵开肩头,叹道:“老夫省得。谦之无须多虑,如需钱财工匠,差人报给老夫就是。”
赵开点点头,躬身一拜。
到了此刻,赵开总算基本确认,宇文深及时没有对宇文护专权不满,也不会是他的狗腿子,放下了大部分的戒备之心。
赵开记得很清楚,宇文神举是将来帮助皇帝铲除宇文护的主力之一。而宇文神举正是他这位大兄抚养成人的,受宇文深影响至深。
赵开由此推断,宇文深最少对他是没有加害之心的。
那便很好了。
赵开需要的,就是成长的时间。
这时,强练领着宇文神举等人进入院子。
胡不思拿着本册子,向宇文深道:“明公,御赐堰渠使赵开荒地一千亩,及熟田二百亩兑换的荒田五百亩,倶已登记造册,请明公明鉴画押!”
宇文深瞄了一眼,便提笔写下花名,胡不思看过无误,便掏出个地官府的印章来,轻轻地盖了下去。
京兆府长史随后过来盖上京兆府官印。
宇文神举最后取出春官府的官印,再次加盖。
鱼鳞册成,皇恩浩荡。
这一千五百亩土地,便成了官方认可的赵开私田,按大周均田制令,虽不可买卖,却可传袭。
赵开接过地契一看,上面房屋、山林、池沟、田地等各画了轮廓,各有官印加盖,标注宽长和属地,果然一块块状似鱼鳞。
鱼鳞册名副其实。
赵氏田庄,百事具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