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开画的图纸,把皇田与赵氏田庄的分割与区位都详细标注,宇文深临带走之时,在马车上掀着帘,笑道:“谦之有高人指点,做事已有章法,老夫放心了。回去老夫找大司徒喝顿酒,就凭这鸟瞰图,非把这老汉珍藏多年的好酒给搬出来不可,哈哈。”
如今的大司徒,就是十二大将军之一的宇文贵。
赵开陪着也笑,道:“久闻大司徒箭法神妙,乃当世养由基,可惜无缘拜见。”
宇文深道:“这老汉常年领兵在外,你见得着才怪。他最喜山水围棋,谦之这里要是弄将出来,他少不得要来。”
胡不思在旁恭声道:“自然要来的哩,为此大司徒还召唤下官去见了一面,这才吩咐送了二百万钱来。大司徒说了,农桑的事他不懂,但能做好农桑之事的能人,都要礼敬。”
宇文深笑道:“这老汉,在马背上活了大半辈子,倒懂得做官,难得。胡府君,你与我一道坐车罢,老夫跟你亲近亲近。”
胡不思大喜过望,朝赵开挤挤眼,笑着登上了京兆尹的豪华马车。
赵开大声道:“明公,这太极推手,还请每日清晨练习,舒缓经络,小子盼明公康健哩!”
宇文深从车窗里伸出手掌,摇了摇,算是回答。
宇文神举却是从军士手里牵过一匹马来,对赵开道:“谦之,过几日我把小弟给你送来,他不爱读书,偏爱武艺。他听说你收了一帮军中孤幼,还和普六茹家三郎结义成兄弟,要带着一帮娃娃学习天下山川,很有兴趣。就让他与你们混在一处,你替我管教管教。”
赵开笑道:“可不敢说管教,令弟不嫌我这处简陋,那便来罢,须吃得苦些哩。”
宇文神举哈哈一笑,轻轻跃上马背,打马赶上宇文深马车,迤逦而去。
赵剑与谢嫣然都在五十步外候立,迎着赵开返回,脸上都有些喜色。
赵剑道:“公子,按此情形,是不是老国公的旧属兄弟,再也不用遮掩了?”
赵开沉吟道:“今日之事,你们也都看到了,我们似乎成了香饽饽,暂时应当无事了。日后小意一些,忍让一些,理应无碍。”
谢嫣然犹然沉浸在骤得万金的喜悦之中,闻言问道:“为何公子出了长安城,就突然得了这许多金银?这里有何玄机么?”
赵开迟疑一阵,道:“我猜应与陛下有关。”
谢嫣然道:“陛下就算赐了公子千亩荒地,给了个堰渠使的小官,也不算恩宠罢。如何就能使得三公六卿的勋贵折节下交哩?”
赵开笑道:“嫣然莫要乱讲,哪里是折节下交,这是做给陛下看的。”
谢嫣然下意识地转头四处看看,只有日光射进竹叶的斑驳光影,悄无声息。
“公子,能给嫣然讲一下,怎么是做给陛下看的呢?”
赵开耸耸肩,轻声道:“陛下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视丞相为长兄,一应权责尽数托给了丞相;这第二件事,便是向丞相要了宇文孝伯伴读,明言要专心恳读典籍;第三件事,就是要做这皇田,推崇农桑。你们看出了什么?”
赵剑道:“陛下不沾军政!”
谢嫣然道:“崇儒礼教!公子,陛下的用意,难道也是……”
谢嫣然捂住了嘴,眼内的惊恐之色却无法阻挡。
赵开点点头,道:“正是。陛下估计会常来此处皇田哩,朝堂大臣能来此处的,都是借机隐晦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个态度,倒不见得是对宇文护不满,也不见得是对宇文邕表忠心,但起码对皇帝的举措表示了拥护。
赵开不想多说这些,带着赵剑和谢嫣然返回院子。
强练、赵旭和四位大匠正在院内,对着地契图样比比划划。
赵开道:“先生,如今庄园一事,百事具备,是不是可以动工了?”
强练嗯了一声,指指地契,笑道:“确实如此。小宗伯还是很照顾你的,丈量之时,只多不少。这样好了,一会儿老夫给东升一个印信,带去市榷司转一圈,再带些匠人来。”
赵开笑道:“先生想得周到,只是这住处,怕是难以安排。”
强练摆摆手,哂道:“又不是享福来的。何为匠人,连自己搭个帐子都不行么?都是惯了的,谦之无须多虑。”
赵开道:“那工钱必要多给一些,东升,这话一定要传到。”
赵剑往前一步,道:“先生还是我去罢,东升对长安城不熟,让他跟着公子身边好了。”
赵开笑道:“也是,那就赵叔辛苦跑一趟罢。我也写几个手札,你替我送给琬儿、杨三郎和鱼氏兄弟,差不多十日之后,该过来了。妇人女娃可缓几个月,待田庄建好屋子了再来,免得吃苦头。”
赵剑问道:“富平公主也来么?”
赵开笑道:“赵叔莫要下套笑我。京兆尹大人既然接了主持图书馆一事,我须与琬儿在信中说一说。她就算不来,也应有相应章程让你带回来的。”
赵剑答应一声,向赵旭道:“小子,去你无极叔那里把那两匹战马牵来,日后这山林田间纵横的,公子就骑马罢。另一匹用来跑腿办事,也方便些。”
谢嫣然眼睛发亮,拉着赵剑手臂,道:“赵伯,还有战马么,嫣然也想学骑马哩。”
赵剑瞪她一眼,笑道:“战马性烈,你一个女娃娃可不好驾驭,待小马驹出来后,便交给你一匹从小养着,那更好些。”
赵开有些羡慕,道:“赵叔,其实我也想养养小马驹哩!”
众人爆发一阵大笑。
强练笑道:“谦之胆怯的方式,倒是清新脱俗。”
赵剑强忍着笑,道:“公子放心,这两匹战马,虽是当年府里最神骏的,但闲了这几年,跑不快了。”
赵开胆气一壮,道:“公子岂是怕事之人!东升,快去牵来!”
赵旭答应一声,乐呵呵地跑开。
赵开问道:“赵叔,斗门长一事,无极叔他们如何看待?叔伯们都是当过将军的,怕委屈了他们。”
赵剑叹息一声,道:“残破之躯,还能为公子出些力气,高兴还来不及哩。公子,他们所期望的,无非是这帮娃娃能跟着公子,长些出息。”
赵开眼圈微红,道:“赵叔,我晓得哩!”
赵开没做什么承诺,这本是题中之意,一荣俱荣的事情。
想了想,赵开说道:“嫣然,你领些钱出来,给无极叔他们每户发一万钱,给那些小兄弟买两套好衣裳。”
赵剑急急阻拦,道:“公子使不得,无极他们还说要把家中资财都拿出来,并入一块给田庄使用哩。属下也觉着如此甚好,本是一家,何须分彼此?”
赵开笑道:“过些日子,娃娃们都要一起入学堂,总要置办两套儒衫。日后说不定要跟许多勋贵子弟成为同门,我们寒门子弟也不能输了脸面。不要推辞了,嫣然去罢,叫乙弗婆她们来帮你。”
谢嫣然想着自己可是女先生哩,自然要学生们体面一些,喜滋滋地去了。
赵开肃容道:“赵叔,田庄是我等共同的家,但无须把钱财合并一处,公是公,私是私,如人人平均了,对出力多的不公平,对出力少的也不公正。奖勤罚懒,不可或缺。此事万万莫提。”
赵剑悚然一惊,他是首次看到赵开身上有了家主的见识和威严,心底暗暗欢喜,恭声道:“属下领命!”
赵开对强练躬身揖礼,道:“先生,田庄新建一事,就委托给你与四位良造了。如今田庄上下三百人口,不论大小,凡能出得了力的,尽归先生调遣。”
强练深深地瞧了一眼赵开,笑道:“谦之的意思,是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操练起来么?谦之此举,甚得兵法之要,老夫便依了你,托大一一安排就是。”
赵开摸摸脑门,愕然道:“小子只是希望每个人都亲手建设自己的家园,届时住着自己参与建起来的新家,会踏实许多。这与兵法有何关联?”
强练拿眼一瞧赵剑,笑道:“赵兄,你如何说?”
赵剑拱手道:“先生的意思,上下同欲者胜,正是孙子兵法要旨之一。公子无心之举,却是治家治军的至理哩。”
赵开笑道:“似乎有些道理。不过诸位长辈,不可捧杀小子,多多指出我之不足,才是正理。”
强练叹道:“虚怀若谷,端地了得。赵兄,你等旧属光复光耀,大有可期。”
赵剑眼前微红,咧开嘴嘿嘿直乐。
赵开有些尴尬,朝着赵剑虚踢一脚,道:“赵叔傻乐作甚?快去请来无极叔他们,带上斧子之类,倶来听从先生调遣。”
赵剑应是,喜冲冲地去了。
强练眯着眼睛,与四位匠造交流个眼神,道:“谦之,你还有什么话,便说罢。”
赵开嘿嘿地笑,道:“小子这点心思,先生与几位良造如何不知?你们方才对着图纸已有计较了罢,新庄园中,有印书坊、冶炼坊、织造坊和木工坊,不知几位良造可愿主持?”
强练哈哈大笑,道:“谦之,你当面施恩于旧属,不就是想让匠人们看到么?老夫闲云野鹤,与你忘年之交,就不提了。他们如何,自己问去!”
赵开也不尴尬,笑嘻嘻地揖礼,道:“请恕赵开无礼,诸事烦扰,尚未请教几位良造名讳,不知如何称呼?”
四位良造站出一人,道:“微末仆役之人,哪有正经姓名?我们四人,老夫莫大,这是莫仲、莫七、莫九。今日见到公子心怀广大,不曾小瞧了我等,凡力所能及,尽管吩咐!”
赵开大喜,问道:“那真是天大的喜事,日后田庄如有成就,皆是始于几日,起于诸位先生!不知先生墨家之墨?”
强练叹道:“谦之,墨家早已不显久矣,不提也罢。墨家之道,曲高和寡,莫不如是。莫大等人便用的此姓。”
赵开默然一阵,墨家之道,可不是曲高和寡,而是太超前了,千年之后,人人都谈工匠精神时,墨家才算迎来春天。可惜到了那时,墨家传承已微乎其微了。
莫大见赵开不开口,问道:“公子,我等行事,如是豪门勋贵个人奢靡的,千金不往;若是利国利民之举,分文不取也是常事。我等想问问,公子一个读书人,弄这些作坊乃是为何?”
赵开回过神来,肃容道:“好叫几位先生知晓,我做这些,刊印之法你等已然知晓,其他作坊则是想要改良一些农具器械。推而广之,助天下百姓多收些粮食,让天下读书人买得起书,几位先生以为如何?”
莫大仍不释怀,疑惑问道:“公子如何确信便能改良成功?”
赵开道:“我闻墨家道义有云,义之所在,虽赴汤蹈刃,死不旋踵。能不能成,赵开不敢夸了海口,但一定要去做了方才知晓。大丈夫行事,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先生以为然否?”
强练与莫大等人耸然动容,眼中惊喜之色不断溢出,互相交换了眼神之后,强练含笑点了点头。
莫大携莫仲等人齐齐一拜,道:“愿凭公子驱使!”
赵开紧忙去扶,哈哈大笑,道:“这才是上下同欲哩!有诸位先生相助,何愁改良不成?”
强练也是开怀,笑道:“匠人古来轻贱,谦之尚是首次如此敬重他们的。莫大,你等还有什么要说的,不要隐瞒。”
莫大黝黑的脸上终于见了点笑容,道:“老夫建造之法尚可,木工坊能做了。”
莫仲道:“我懂些水利之事,公子看着吩咐。”
莫七道:“我懂些冶炼技艺,冶炼坊便是我接了罢。”
莫九道:“我便进印书坊罢,篆刻我还懂些。”
赵开笑道:“你等过谦了,我知你们样样技艺都不缺,咱先合兵一处,助强练先生建好田庄。工坊之事,慢慢研习再定。”
说罢,赵开对着强练作个揖,道:“多谢先生想的周全,小子想要的良造,你都给我请来了!”
强练笑道:“老夫也就这点本事,谦之莫要客套。只是织造坊无人,蚕桑之事向来以妇人为主,我等却是不会。”
赵开道:“无妨,我已让嫣然去问庄上的妇人,得闲时问问结果。这林中多有桑树,该有知晓养蚕抽丝的,应该无碍。”
强练拍拍赵开肩膀,叹道:“好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