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拂，这里空气比老家乡下更湿润，也有着老家乡下没有的喧闹，还有腥味。

绪沐穿过热闹的鱼市，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各色各样的大鱼小鱼，大虾小蟹。他不喜欢吃海货，只是喜欢看各种不同的海生的样子，觉得有趣。

鱼市的人都认识他，坏蛋头子。尽管绪沐没做过欺负老实人的事儿，但到底是在这儿收保护费的，与这些摊户自然也不会怎么热络。绪沐走过的地方，谈话的声音都要小一些。

自娱自乐就是不需要在意环境和他人的。绪沐满足于自己的趣味，脸上带着笑意，温和而恬淡，或者说，迟钝而无谓。

出了鱼市，看看天，还是阴沉沉的，绪沐便想着早些去城里。万一下雨，耽误了，赶不上吃酒席怎么办。

没回家，绪沐直接到了列车站。这儿定点发车去城里，他上车还不要钱。这趟列车是绪沐老板做的生意，门口收钱的也认识他，算是同事，就放进去了。

所谓的列车站也就是铁皮棚子，拉了两道铁栏杆，正中摆张桌子，坐个收钱的，旁边还有俩维持秩序的打手。车费是一人一银票，带大包货物再加一银票。

银票是户部发行天下的黄色方纸片，上面带着纹案，一面正中写着数额，一，五，十，二十，五十，一百。一百银票才等同一金币，而金币宽半寸不到，三层指甲厚，圆溜溜，金灿灿，分外诱人。

绪沐进了列车站，蒸汽列车已经上了不少人了，看着就挤。有人的袋子渗着水，还出白沫了。让颇爱干净的绪沐望而生畏，丝毫没有挤车厢的想法。

绪沐走到车头边上，敲敲列车积年风吹雨打的旧铁壳，朝里面人招呼了一声，“老王，开开门，我蹭个座儿。”

老王是列车的车长，四十多了，一脸劳苦过度的老相，身材精瘦，正叼着烟管嘬的起劲，一脸舒坦。听见声音，瞥了眼绪沐，慢悠悠伸手拉开保险锁，开了车门，放绪沐进来。绪沐一蹬地，窜上列车，顺手带上车门，在老王侧边座椅上坐了。

“新来几个姑娘要露脸，就巧在今个，叔给你埋单啊，啊！”老王朝绪沐嘿嘿直笑，老脸皮一皱，还颇有几分慈祥的味道，那一声腔调高长的“啊”，是热情又亲切的。

绪沐摆摆手，“自个玩去，咱是那样的人么。”顿了顿，说道一句：“码头今天来了艘洋船，铁皮船，碗口大炮。下货的时候，大牙来找麻烦了，不知道哪儿搞来把手枪。”

老王一张老脸皱的更紧，显出苦难滋味儿，“干他娘的，这些洋鬼子就没有过好事儿。”老王是信命的，他笃信自己能活到现在都是靠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趋吉避难的直觉，听绪沐透露的这些，他就觉得港口这阵子怕是要闹出点事儿。

“吃顿好的，玩个大的，然后躲几天得了。”老王念叨了一句，看了眼挂着的钟盘，拨弄起列车控制台来，等下就发车了。

“那你还去城里做啥，码头窝着呗，离那船远点就得了。”老王把杆子拉的咔咔响，列车也随之颤动起来。

绪沐看着窗外开始急着往车厢里挤的小老百姓，没回头道：“同乡结婚，去坐桌子，在太后大酒楼呢，这不去还不得亏死。”

“嚯，有钱啊，你同乡翻身了？”老王嘬嘬烟嘴子，有些惊讶。

“找了个有钱媳妇，翻身咯。”绪沐语气不无羡慕，这有钱人过的日子叫日子么？那叫享受，叫真正的美好。

老王呸了一声，“羡慕啊，啊！”又狠嘬了口烟，“叔告诉过你……你嫂子怎么死的么，你侄女怎么死的么。”

……

列车汽笛高昂地鸣了两声，老王在说着一些过去的事儿。而后列车载着一车人，和与人关联的世间俗物，向有着更多人的地方驶去。

“有钱人没一个好东西，全都吃的人肉，喝的人血。”老王把烟灰掸出窗外，风吹得他稀疏的头发乱糟糟贴在头皮上，老脸无悲无喜，风霜日晒留下的痕迹佐证着他的言语。“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啥，因为我也吃人肉，喝人血。”

“你嫂子走的时候我就该死的，你侄女没的时候我还有什么好活的？”

“她们都想我活着。”

“车厢里那些泥腿子才是人，咱们，都是吃人肉的妖怪的狗。”

“跟着吃人，也是吃人。”

老王搓了点烟叶子，点上，美美的嘬了一口，“后土娘娘在上哟，叔死了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绪沐摸摸脑壳，张张嘴不晓得说什么好，又把嘴闭上。

“可不得下地狱嘛！吃过人的都得下地狱啊，啊！”老王流露出几分喜色来，仿佛下地狱是什么喜事。

绪沐看看他那张老脸，又看看窗外掠过的田埂，他不觉得老王说错了什么，也难以肯定老王的言语。

他只是个乡下来的穷小子，想要有钱，想要自在，这应该不是错的，也没人告诉他是错的。

只是老王说，有钱，就是错的。

谁知道呢，反正绪沐想不明白。

老王没说太多，之后就在告诉绪沐哪家楼子姑娘好，好在哪儿，再好也就是皮囊，出了皮囊都是假的，云云。

蒸汽列车的速度不慢，就算是这种装配次等的魔能驱动核心的老列车也能一时辰驶出五六百里。从港口码头到城里也就一刻钟左右的路。

绪沐下车的时候，老王还在滔滔不绝，也没见他喝口水休息过。

“想开了来找叔啊，叔带你去见见世面啊，啊！”老王乐呵呵的朝绪沐挥挥手。绪沐摆摆手，“走了走了，今晚是赶不上趟回去了，明天给你说说都有啥好酒好肉，馋死你。”言罢掉头走了。

安灵府的列车站可不是铁皮棚子。

安灵作为一府，在帝国疆域也算大城市，其分九区，辖下七县，二州。人口过三百万，地处国东临海，正居南北中线，承南北商道，通诸国海商。

绪沐来的地方算是安灵府长长海岸线的一个小港口，隶属照月县，多是一些与本地熟来熟往的大商所用。照月县多产粮供给安灵府。

安灵府的列车站顶上琉璃通透，流转彩芒，看不清天空。地上铺的黄褐色大理石，方块排布，整洁光滑。墙面覆着铜，墙上无数接续镶嵌着的齿轮缓缓转动，墙壁高处的魔能核心露出扣有水晶片的一面，魔能回路巧夺天工，青色的回路能量通道闪耀，传递传递着足以把整个列车站送上天的明亮澄黄色能量。

魔能核心四周贴墙排成风琴样的雕花铜气管时刻喷吐着蒸汽，或是纯白，或是染上迷蒙的紫。那是某种空气调和剂的颜色，也许还有着丁香的芬芳。

这只是一个小站台，泥腿子们的站台，县民们的站台。

这里的漂亮镀铜座椅一排排的钉在车道不远处，座椅没有干净的了。水迹，泥尘，还有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黏黏的污物。刚才坐在这些座椅上的人们，此刻挤在列车车厢门口，提着大包小包，伸长着手把票递给检票员，检票员脸上的嫌恶真切而无人在意。

也许这间挺漂亮的大厅并不适合他们，对于他们而言没有意义。

没有再想什么，绪沐顺着一条棕红色大理石铺出的走道，出了这间嘈杂喧闹的候车厅。

人来人往，绪沐与衣着朴素的人们擦肩而过，走到列车站正厅的时候，眼前多出了许多穿着花哨的人在走动，男的白衬衫黑西裤黑皮鞋，女的洋红连衣裙，露着白皙的小腿和胳膊，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绪沐的心神被那暴露在外的事物而俘获，也确实每一次来安灵府，必然经过这间大厅，也必然会被大厅正中那颗巨大而华美的魔能核心夺走注意力。

一颗直径过丈的巨型球状魔能核心，仿佛女娲补天的遗石，仿佛巨人的心脏一般，腾起七彩的光芒，又将光彩尽数收敛，露出其实由无数道不可见回路交织成的纯白本体，一放一收，带给人即使海枯石烂也不变的安宁与平静。

它悬浮在站顶与地面的中枢法阵之间，呼吸着，沉睡着。

每一次浅浅的呼吸都在为整个列车站乃至这一片城区提供庞然无匹的能量。站顶与地面的法阵与之呼应着散发七彩光，掌控着这颗“心脏”的一切信息，细致入微地调动着这颗“心脏”所蕴含的恐怖能量。

绪沐的眼中有着迷恋和渴望，渴望独占这一颗世间稀罕的纯美的“心脏”。

也就想想。

绪沐摇摇头，能看到就知足了。别看这颗纯白的巨大魔能核心四周没有任何安保措施，其自身的庞大能量就足以拒绝任何东西靠近它，甚至激发了中枢法阵的保护机制的话，那种级别的能量化为破坏力，绪沐不晓得什么东西能在其中还留个全尸。

收收心，绪沐迈步走出了这被魔能核心完全夺去关注的华美铜色大厅。

站在安灵府的街道，所见的，与港口码头是两个世界。

平整洁净的宽阔沥青路面，两旁立着三丈高铜色柱子，每七

丈就有一根。柱子上挂着魔能路灯。柱子的顶端之间连结着钢轨，那是轻型环城列车的轨道。

路面上来往的，衣着光鲜的人们，脸上有着绪沐少见的光彩，那是衣食无忧，有更多追求才有的样子。在港口待的越久，看到这些城里人就越发感觉到与泥腿子的不同。

二轮脚踏车，二轮魔能驱动车，四轮的蒸汽混合魔能驱动车，还有公共魔能大公车络绎不绝，这是只有大城市才能看到的情景。

绪沐视线看着一辆亮黑色脚踏车远去，心中喜欢，也想要一辆，仔细想想却没啥必要，港口那儿去哪里不是几步路的事儿。

出了列车站不远就有公车站，绪沐等了一会就上了车，公车是免费的。

左右两排座位，绪沐挑了最后排坐了，看着城市中心那遥远却依然在视野中无比巨大的建筑群，心中一叹，这就是大城市。

绪沐的目的地就是城市中心的巨型建筑群，那处被划分为长乐区的安灵府真正核心。

在安灵府城占据的广大区域之中，孕育出了长乐之地这堪称奇迹的建筑群，每一栋都是高度过百丈，占地过两百亩，最高的镇海塔接近一百八十丈，占地过七百亩，在其脚下望不到顶。这些建筑，总计四十九栋集中在一片区域，有序排布，风格各异，各领风骚。一个举世闻名的疯狂建筑群。

每一座塔都附加了大片的附属建筑为其服务，每一座塔都足以让一个人在里面生老病死而不缺乏什么，每一座塔，都是普通人所向往的安家立身之地。

绪沐今晚的酒席就在其中的爱丽丝塔，英克兰德人出资修建的水晶高塔，高约一百一十丈，占地约二百五十亩。

公车的速度并不快，越是向城中去越是慢下来，绪沐趴在窗口，看着人流与建筑发呆。他并不讨厌城市里的景貌，但肯定比不上对鱼市里的海生们的喜欢。老王那一句句“吃人”忽然浮现在脑海中，这些城市中的光鲜人们是吃人的人，还是被吃的人？还是兼而有之呢。说到底，什么是吃人呀，说的怪吓人，又似乎有些道理。

绪沐闭上了眼睛，今天没有阳光，只有风吹过他的脸庞，凉凉的，毕竟是十月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