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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姝童总是梦见曾经生活了三年的梅川。

女儿小学毕业,温柏言当时就职的医院响应政府号召,选派骨干医生赴乡镇、厂区、矿区进行医疗卫生支援。他被安排到梅川国有铜业有限公司职工医院挂职副院长,任期三年。考虑到孩子的教育问题,他提前了解了铜业公司当地的学校教学质量不比市里差,近年升学历很高,于是将女儿转学到这里。

梅川本来是个地名,因铜矿资源丰富,政府在这里成立了铜业股份有限公司,是个典型的厂矿区。7000多名工人及家属工作生活在这里,面积、规模都已经类似于一个小镇。这里由矿区、厂区、生活区组成。生活区里设有学校、幼儿园、医院、食堂、供销商店、工人文化宫等。面积不小,交际圈却很小,不是同事就是邻居。

考虑到温伯言独自带着年满十岁的女儿,梅川房产科酌情给他分配了双职工才能享受的两室一厅住房。母亲也特地请了一个星期探亲假来到梅川帮他们置办桌椅炊具。在厂矿地区生活尤其重要的是人际关系,邻居同事都比城市里更加友善热情。原先父母还在考虑是否要采购新的家具,没想到,工会的干事两天就帮着找齐了一套像样的家具,分着批送进了他们的公寓。协调二分厂用淘汰型号的铁管,焊条做了两张铁床架,木工组送了床板过来;在工会的库房里找到一套从前放在机关接待室的沙发和茶几;

厂区医院协调了一台之前放在病房的彩电过来;厂区严控消防安全,不允许使用明火和煤气,日常饮食烧水都是用统一配备的电炉。诸如此类。温姝童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进进出出了两天,对前来帮忙的的人说了无数个谢谢,一个家就像用延时拍摄的快镜头,快速地生长紧凑温馨的样子。这是她从没经历过的事情,脑子里充满疑惑,甚至还询问母亲爸爸和妈妈是不是破产了,大家才来接济他们这样的蠢话。而梅川带给她的不同于以往的独特体验,才刚刚开始。

温姝童初一第一天去报到时,发现新同学都看着她窃窃私语,一时不解。后来才知道,班里的絶大多数同学都是从厂里的子弟小学直升上来的,甚至幼儿园也是一起上的,同窗了9年不止。其他同学早已熟识,自然将她当做天外来客观察,议论。班主任老师对她也是格外照顾,专门安排了前排的位置,小学成绩好的同桌。

开始的几天确实不适应,但凭着女生独有的敏锐洞察力,凭着整天和同桌讲小话,开学后的很短时间里,班上人员的情况已经基本摸透了,哪几个女孩子说话最有“分量”,最受欢迎的男生女生是谁,优等生有几个,谁不招人待见,全都一清二楚。

第一次注意到邓冉是一次课间,他坐在左边靠墙的位置上,用手肘枕在耳后,闭着眼睛听歌。有几个男生在走道上打闹,他也没有关注。

“哎,那男生叫什么?”温姝童朝邓冉扬了扬下巴,问同桌。

“谁?噢,那个啊,你不要和他玩,是个怪人。”赵佳佳神神秘秘地说。

“怪人?”

“是啊,就是爱装自己很冷酷的样子,你知道吧,就是学陈浩南那种。”

“陈浩南?”

“古惑仔啊,香港的电影。你看他的头发,才初一,别人都还是寸头呢,他这个是韩式的吧,还烫过呢。”

“你们都不和他玩吗?”

“也不是啦,其实他人还过得去吧,就是,一和他说话别人就会觉得你喜欢他,哎,你懂的吧,和他玩的人都是不把学习放心上的人啦。”

“嗯,我懂我懂。”

“但你也不要招惹他,他和初二初三的男生玩得好。”

“嗯嗯,我不会的。”

像是意识到有人在议论自己,邓冉睁开眼睛朝她们看,正好撞见温姝童正疑惑的冲着他发呆,下意识地想和新同学搭个话。话还未出口,看到她飞快的转身回去,将头埋在趴在桌上的胳膊里,和同桌的赵佳佳嗤嗤嗤的偷笑起来。他皱了皱眉头,这个赵佳佳虽然成绩好,但最爱在人后议论,说话又夸大其词,一定是在说自己是“害群之马”之类的话。心里气得慌,想找机会和新同学解释清楚。

九月二十六号是温姝童的生日,为了帮助她和新同学搞好关系,母亲特地从市里买了10寸的大蛋糕和各色水果零食,叫她多邀请几位同学来家里庆生。之前的几年里,过生日不过是请一两个要好的同学或父母同事的小孩来家里切个小蛋糕,这次破天荒的大阵仗,让温姝童也兴奋不已。提前几天就买了卡纸来煞有介事地制作邀请函。一到课间,她就和前后左右桌比较熟悉的女同学讨论要请名单,又收集了她们当天想吃的水果零食,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回家告诉母亲准备。

“你们说,除了这几个人,还要请谁?”温姝童将笔夹在拇指和食指间习惯性地摇动,盯着纸上列出的名单问几个同学。

“肖宇也请吧,我们平时玩得好。”后桌的女生建议。

“好吧,但男生最多请5个。”孙佳佳说。

温姝童也不能完全理解女生们这种看似随意,但又保持着微妙平衡的“邀请名单男女比例”,非要解释就是:男生不能太多,不然会被其他女生说闲话,但是也不能太少,最好是互相玩的好的兄弟,这样才不会厚此薄彼。

“武倩语我也想请她,昨天她问我了,她应该想去。”温姝童犹豫着说。

“不行,你请她就要请杨婷她们几个,她们几个最烦了,又爱比这比那。”孙佳佳嘟着嘴说。

“可她都和我说了想去啦。”

“那随你,最多叫上武倩语,杨婷去我就不去了。”

“对了,李孟莛你请了吗?”

“对哦。”

不知为何,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温姝童的生日这件事显然成为了一小段时间内,班里的热点事件。或许因为她是省会城市来的新面孔,人人都觉得稀奇;又或者得到她的邀请,代表自己在班里是不一般的存在。总之,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怀着收到邀请的期待,默默地关注着她的一言一行。

第一节语文课上选课代表,一副文青做派的语文老师将事先拿到的升学考试成绩丢在一边,直截了当地问:“班上完整地读过5本以上文学名著的同学请举手。”

一阵面面相觑后,三分之二的人都举起手来。

“好,那我随便抽几个。”说完拿起名单,点了个男生起来,“这位同学,你说一下你看过那几本书?”

“嗯...”男孩面露难色,明显撒了谎,吞吞吐吐的说出了几个书名。赵佳佳和几个好事的学生都转过头看着他,等着看笑话。结果将《水浒传》说作“水许传”,惹得哄堂大笑。

之后又陆续抽了几位,也是意外频出,笑料不断,不是说不出作者就是概括不出主要内容,有人甚至连主人公是谁都不知道。一番抽问之后,老师再次提问:“那么,现在确认自己看过5本以上文学名著的同学请举手。”

话音落下去,只有寥寥数人能坚定的举着手,多数人害怕被盘问,左顾右盼之后,将手默默地放下。这寥寥数人中,就有温姝童。从老师开始发问,到各种同学滑稽尴尬的回答,她心里就疑惑起来。对于阅读这件事,她早已习以为常,小学时虽然读不懂什么艰涩难懂的大部头名著,像《绿野仙踪》、《格列夫游记》、《金银岛》、《撒哈拉的故事》这类故事性的青少年读物,还是看了不少。这么简单地事情,为何其他同学如此为难。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忘了自己一直举着手。

紧接着,老师又将书本加到了,六本、七本,举手的同学也越来越少,加到八本的时候,只有剩下温姝童,同桌陈佳佳不安的小声问她:“你不是吧,就你一个还举着手了,真的读过还是假的,等下被叫起来哦。”

“嗯?没人了吗?”温姝童惊慌的回头看了看,发现所有人都放下了手,正盯着她窃窃私语。

“只有一位同学了吗?来,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好,我叫温姝童。”

“温姝童,给大家说说你最喜欢的书吧。”语文老师微笑着看着她。

“嗯...”温姝童思索几秒钟,说到:“老师,我看的书都是些《八十天环游世界》、《绿野仙踪》之类的历险游记,这些算是您说的那种书吗?”

“那你最喜欢的是哪一本呢,说说看。”

“嗯...可能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

“小学就看了三毛的书吗?为什么最喜欢这本书呢?”

“大概是,大概是...作者在书里去了我没去过的地方,做着我没有做过的事吧。”

“嗯,这样啊。”

就这样,温姝童莫名其妙地当上了语文课代表。开始负责语文早自习带读,交收作业之类的事务。

周六,温伯言带着温姝童到梅川附近的后山上踏青。两人头天晚上准备了干粮水果,洗干净的宽松旧衣裤,合脚的运动鞋。在城里长大的温姝童很少有到野外爬山的经历,兴奋了很久,一直叽叽喳喳围着父亲问这问那。

清早,父女两人早早在一食堂吃了早餐,穿过居民区到7号门与同事会合上山,一路上有说有笑。温姝童带着宽檐遮阳帽,背着双肩书包,手提着一把长柄的雨伞,计划当做登山杖,像模像样地跟在父亲身后。温伯言调侃女儿颇具徐霞客风范。她并不知道徐霞客是谁,父亲就顺势给她讲解一番。

路过大礼堂前的主干道时,温姝童发现迎面走来的邓冉,远远地就看到气呼呼地跟在一位中年男子身后,她猜测那是他父亲。这位有可能是邓冉父亲的叔叔,偏瘦,阴沉沉的,发黄的脸上满满的疲倦。耳后的头发已经长得戳在了耳廓上,略显杂乱,不像自己爸爸这样修剪的整齐精干。笼罩在父子两周身的郁闷与烦躁,像一朵黑云似的,随着他们的移动向她压了过来。因此,她想要装作没有看到他们,也不准备和同学打招呼。

再走近些,邓冉也看到了温姝童父女俩,出人意料的,他用远远超过平日与她的熟悉程度的极大热情,兴高采烈地与她打招呼,“喂!温姝童。你这周末回市里去吗?我现在也要去城里。”像是从乌云中瞬间射出的灼热阳光,急切的想要打破持续了很久的阴郁和沉默,邓冉就这样在她完全处于被动回避的意图里,擅自展开了话题。

“啊...我,我、不回去啦,我爸明天要值班。”温姝童一边支支吾吾地回答,一边下意识地往爸爸身后缩。

“你们要去爬山吗现在?”邓冉看见她一身装备,猜到他们要去踏青游玩。

“嗯。是的。我先走了。”她迫切地想要结束话题,推着父亲就走,温伯言简单地同邓冉爸爸点点头,带着女儿往前走了。

“是你的新同学吗?和你讲话你也不好好回答。”温柏言说。

“我和男生都不是特别熟嘛,都认不清谁是谁呢。”温姝童辩解到。

出了七号门,首先是一段黄泥盘山路,不时有运输货物的卡车驶过,初秋气候干燥,尘土飞扬。温姝童用手捂住口鼻,哎呀哎呀的连连惊叫。为了避免泥土粘在鞋上,她像一匹小鹿似的,一步一跃的向前走。踩到小石子时,晃晃悠悠的瘦小背影,惹得大人们一阵笑话。道路的两边生长着些沾满黄色尘土的荒草,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大车呼啸而过后,周遭格外寂寥。走了几分钟,到了一处断开的围墙豁口,三个人踩着随时和野草爬上去,进入了山地区域。

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周围尽是矮灌木和针叶松树,层层叠叠的绿色映入眼帘。行走在树木之间,闻得到青草和树脂的淡淡气味,不明方位的地方传来不知名鸟儿的鸣叫。天朗气清,与刚刚的尘沙漫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多时,来到一片被矮树环绕的空地上,中间立着一块水泥砌起来刷白了的墙,用红色油漆写了:“进入林区,禁止携带火种,违者重罚!”。

温姝童盯着标语墙看了许久,觉得和周围山林的安静气氛搭起来略显陌生和诡异,一抬头发现父亲走离自己很远,吓得她撒开腿就跑,追上后,一头扑在了温伯言背上。

“你走那么快,也不等等我。万一我被抓走可怎么办?”

“果然,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这句话说得没错。”温伯言的同事周叔叔说。

“哈哈,她就是胆子小,整天到晚咩咩咩咩的,小羊一样。”

“才没有啊,我往前面跑了,你看着我。”温姝童害羞的往前跑,怕爸爸继续开自己的玩笑。

“嗯,我会看着你的,你自己小心看着路。”

她在矮树从里跑起来,捡拾着掉落在地上的松球,一开始觉得新鲜,只要是看上去干净没有泥土的都捡起来,后来发现捡了个满怀,再也抱不下了,就将他们摊开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只挑选最入眼的带走。想着被剩下的未免太可怜,就将它们由大到小排成整齐的两列。听见父亲在不远处唤她,原来是马上要穿过一片高大茂密的柏树林,叫她跟紧一些。

进入了树林,与刚刚在丘陵区的清脆明亮不同,潮湿混合着木质气味将人包裹进一种流动的冷冽中,晨间,日光还未透过云层,头顶的枝叶间,天光微弱。脚下踩过多年来积压的枯枝腐叶,发出纤维断裂的声音,父亲的同事说要尽快穿过树林,否则太阳升起来,林子里雾气更大,湿气更重,会让人生病。温姝童联想到小说电影里讲过雨林里有毒的瘴气,用手捏住了鼻子。

“爸,这林子里不会有蛇吧?”

“哪来的蛇,有也被抓走吃光了。厂里的人平时下了班没事,总在后山上转悠,别说蛇了,松鼠都很少见到。”周叔叔笑着说。

“好可怕啊,他们吃蛇呀。”温姝童揪着父亲的袖子,悄悄的说。

“没有的,是人在山上走动的多了,这些动物们就不敢再来了,都躲到更深的山里去了。”温伯言安慰她,一边握住她瘦弱的肩膀将她推到前面去,示意她大胆地往前走。

“喔,是这样啊。”

三个人穿过树林,下了一面斜坡,温姝童控制不住往下冲的势头,加上你泥地湿滑,咕噜咕噜地摔了一个屁股蹲,粘了一裤子的泥。小心翼翼了一天,还是功亏一篑,这让她又气又恼,想要闹脾气。可是母亲不在,又有不相熟的周叔叔,父亲从来不吃她这一套,只有气呼呼地憋在心里。随手捡了根树枝,敲打着路边的小花小草出气。出门时拿着的雨伞早觉得碍事,丢给了父亲,怀里抱着泡了果珍的水壶,时不时喝一小口。到了中午,三人找到半山腰的一块草地,将食物拿出来,吃了午餐。

午后,周叔叔说要到附近的林子里看看哪里有腐殖土,想带些回去种花。温伯言想休息就没有跟去,在草地上躺下来,将帽子放在脸上晒太阳。温姝童嫌阳光刺眼,就找了旁边几株矮树下

的阴凉处,拿出本《史努比》的连环画看。清风徐来,她看着看着就杵着下巴望着远处的群山和云天发呆,看着云的形状,想象着不着边际的故事。想着想着,想到下周过生日,想到还要拜托母亲买哪些东西,想着借着过生日想要父母给她买个复读机。不知何时,开始靠着树干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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