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间,又有几位家长找到学校里,反映了诸多自家孩子受了欺负的事,生怕学校管不到位,也出些伤经动骨的意外。事情末了,孙佳佳及一干欺负同学的人,学校都给了警告处分,停了1周课在家反省。
孙佳佳母亲又为了警告处分要录入档案,联合着其他几家折腾了一阵。可学校是下了决心要整治此类情况的,哪里容个别人例外,最终不能如她的愿。
好在温姝童摔伤的是左手,按时去换药包扎,平时还是照常去上课。经过这件事,同学们都将她当作“英雄人物”来看了,加上虽然开学以来和孙佳佳闹的凶,手又受了伤,期中考还考了全班第一,更是打心里佩服,也就人人都带着点敬畏。见她手不方便,人人能帮便多帮一把,再没有人来找晦气。
只是周笙深更加不喜欢同人讲话了。
立夏后的一天,她突然对温姝童说,父母已经决定了,下学期让她转学回老家读书。笙深家只有父亲在梅川有职位,母亲还在老家工作。原来是想着梅川学校教学质量比老家好才让她跟着父亲来读书的。事情虽然有了结果,笙深的父母却觉得学校不负责任,厂矿子弟心眼多不好相处,难免以后还要吃亏。又考虑到女孩子还是同母亲在一处好些,决定要她转学。
温姝童问她自己也想要转学吗?笙深说想换个地方生活,这里的一切都不想再想起来。听她这么说,温姝童又是难受,又是觉得她不够坚强,可大人决定的板上钉钉子的事,也不好说什么。好在离期末还有几个月,温姝童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照旧同周笙深做最好的朋友。
也有好事情。自此,邓冉、郑阳、周笙深和温姝童四个人虽然在学校里有意不表现的过于亲近,却有了某种默契,课余周末,时常约着一起活动。比如邓冉的秘密基地,成为了四个人的聚会地点,几人东拼西凑,找了些旧桌椅来放在在树荫下,两个男孩又不知哪里搞来一柄冷饮店淘汰下来的打伞,支棱起来。放了学,几个人总要到那里逗留些时间,或是一同做作业,或是一同吃冰棍,喝汽水,闲扯些无关紧要的事。
有什么课堂上没听明白的数学问题,三个人就向郑阳请教,他虽然自傲,却又偏偏是个好为人师的人,自然是有问必答。只不过耐心极差,倘若讲一两遍仍旧是不懂,就说自己是对牛弹琴,不再讲第三遍。每每这时,底子最差的邓冉就不乐意了。
“讲了多少遍了,就你还不明白,你问问她俩,是我讲的不够明白吗?”郑阳将笔往草稿纸上一撂,将邓冉的习题册丢还给他。
“不是我说你,你这啥水平呀?东一点西一点的。”邓冉抱怨到。
“......”郑阳不理会他,低着头写自己的。
“喂喂喂,郑阳,喂,善始善终懂不懂。”邓冉仍不罢休,继续纠缠他。
温姝童知道邓冉虽然一副勤学好问的样子,但心里打的主意是等郑阳被扰的不耐烦了,直接将答案告诉他。她知道他向来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也不想强求他,只是同周笙深在一旁窃笑。
说到邓冉的心思,近来确实有些与往日不同。他对所有科目都是得过且过,应付了事,唯独对英语这一科目起了浓厚兴趣。清晨早早到教室背单词,书包里一堆英语辅导书,还定了英语报纸,每天坚持翻译段落。遇到了不懂得语法,必定要追着温姝童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时温姝童不理他,就抓住周笙深不放,逼着她给自己听写单词,听他背诵课文。
开始时,大家以为他是为了融入到其他三个人的群体,装着好学,大概只有三天热度。日子长了,才发觉他是真下了决心,用了苦功夫,几次考试下来,也一直在进步。后期甚至成了英语老师的经典教学案例,加上诸多“有志者,事竟成。”之类的词句,在几个任教的班级里宣传了一遍。
学校的规定是,初中成绩前20名不强制上晚自习,可以自主分配学习时间,排名20以后的学生7点至9点必须到教室,由各位科任老师守着做作业,有问题当堂提问。遇到责任感强的老师,盯上你就不放,做不完、做不会都甭想回家。每学期期中、期末各清算一次。
虽然温姝童期中考了第一名,但因为温柏言经常值中夜班,家中无人监督温姝童学习,所以但凡是父亲值班,都要去办公室报到。因为医院与学校只是一墙之隔,那边打下课铃,这边也能隐约听见。九点半,学校晚自习的下课铃打过,温柏言就让温姝童回去,跟着放学回家的大批学生,也不用担心她的安全。
出了医院大门,左拐上了学校门前的路,下晚自习一涌而出的人潮已经散了,路上空无一人。沿着路旁的绿化带和顺列排开的居民楼,温姝童观察着自己时长时短的影子,隐约间还能听见别人家里的电视声、一个女人的笑声、一个孩子不熟练地练习钢琴的声音,这些缥缈又遥远的声音,反而让包裹身体的这一小片空间变得格外静谧。这时候,起风了。昏黄的路灯映照出摇曳的树影,走到一条被平房掩映的黑暗窄巷,温姝童心中泛起了恐惧。往常与同学们有说有笑,也不觉异样,今天却一步都不敢往里迈了。因听见职工篮球场那边还隐约有些闪烁的人声,就顺着宣传栏延伸的方向往球场边走去,穿过去就能上有大灯的主路。虽然比抄近道费时些,但总比提心吊胆得好。
这边邓冉下了晚自习,到了家门口一摸口袋,没带钥匙。想起妈出差,爹值班,真是悲从中来。犹豫了好久才扣响了楼下朱姨妈家的门,借电话打到邓嘉铭值班室。想问能不能去生产区门口找他拿钥匙。
接电话的是父亲的同事,告知他三号井那边的磁选机出了问题,他父亲下去沟通工程队维修去了。让他在朱姨妈就等着,现在打电话到现场去问问情况。朱姨妈家里也是快睡觉的节奏了,虽然留了邓冉几次,让他不用拿钥匙了,索性就在她家住下。邓冉当然只能客套的推辞,尴尬地等了十几分钟,父亲回了电话。
“喂!你小子又怎么了?”或许是矿井做业声音太吵,邓嘉铭嗓门扯得老大。
“爸,我忘了带钥匙了,要来找你拿。”邓冉说。
“吃头忘尾的,干脆不用回去了,就睡大路上得了。”
“我来岗亭那里找你拿,明天上课的书我没带。”邓冉也习惯了父亲的数落,向来是不管他说了什么,只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完。
“我这边十一点才能上地儿来,你到了时间在岗亭那等我!要是没见到人,你自己看着办吧!太吵了,挂了!”话筒那一头只留下嘟-嘟的忙音,邓冉怕朱姨妈看出两父子的尴尬,还假装对方没挂断,自言自语的说了两声,嗯嗯、好的,之类的结束语。
“怎么样,你爸爸给你送钥匙来吗?”朱姨妈关切地问。
“讲好了,我这会去厂区岗哨那里拿。姨妈你们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邓冉说着,起身准备离开。
想到离十一点还挺早,走过去也就20来分钟的事,邓冉先是在自己门口蹲了一会,实在无聊,就下了楼,在路灯下的马路牙子上走起了平衡木。
抬头看见温姝童从右边的斜坡上走下来。
邓冉看了看手上的电子表,已经十点多了,没想到那么晚在这里遇到她,倍感疑惑。
“喂,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爸不管你啊?”邓冉一边冲着她招手,一边问到。
“我刚从我爸那里出来,你怎么不回家?”温姝童抬头看了看邓冉家的窗户,发现没亮灯,又问他:“你家没人啊,你是不是没带钥匙?”
“嗯,我正要去找我爸拿钥匙,他在生产区值班。”
“生产区你能进去?”温姝童一直觉得生产区是个危险又神秘的地方,隔得老远就设了岗亭,不是工作人员根本进不去。
“他送到岗亭那给我,对了,你化学、地理作业做完了没,借我看看。”今晚的数学晚自习,邓冉被老师逮上讲台,讲了一整整一节课的题,不但要他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一通较真下来,紧赶慢赶还有几科作业没做完,现在又回不了家,不知要做到几点。
“嗯,做完了。等下哈。”温姝童也没多想,将书包背到胸前来,拉开拉链抽出两本练习册,“化学的你拿去,还有一个是抄写方程式你自己抄就好了,地理你别全照着我的写,看看自己写。”
“大恩不言谢!”邓冉接过来,发现大半个学期过去了,温姝童的练习册还是平整洁净的,想起自己的早就皱褶卷边了,自然是小心对待,专门找了两本教科书之间的夹缝中放好。
“明早还给我啊,别忘了带。”温姝童背好书包,看了看手表,说到:“真的晚了,我要回去了。”
“我也要往那边过去,和你一起走吧。”邓冉边说边追上她。
温姝童没表态,安静地往前走着。邓冉跳上她身边的马路牙子一起走,抬起手平衡身体,摇摇晃晃地向前。过了立夏,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夜风习习,将温姝童两鬓的碎发吹起,细细的贴在脸颊上。树木已经是枝繁叶茂,在风里轻轻摩挲,发出沙沙的声音。
邓冉看到随着她走路左右晃动的马尾辫,束起头发的黑色发绳上有两颗有机玻璃做成的红色草莓,做工精致,在灯光下流转着晶莹的光泽。
“你们天天把头发扎起来会不会疼啊?”
“不扎太高太紧也不会疼的,老师不是不让批头散发嘛。”温姝童不自觉抬手拨了拨贴在脸上的细软碎发,回答道。
“哦。”邓冉意识到上一个话题终结地过于迅速,一时竟然找不到下一个话题了。两人沉默着走过他家小区前的一段路,在路的尽头转弯上了另一条两边都种植了柏树的林荫道。
“对了,你爸爸值班,你妈妈也不在家吗?”温姝童后来知道了,那次在教室门口见到的绿裙女士就是邓冉的母亲,这时候突然想起了这一茬,便向他问到。
“我妈啊,她出差去了。她经常出差的,到处跑。”邓冉回答道。
“那她一定去过挺多地方的。”她一边说着,一边跳上了马路另一边的石坎,也将手打开,摇摇晃晃地走起平衡木来。
“是挺多的。你去过些什么地方呢?”
“我啊...去年我爸我妈带我去了峨眉山,小时候还去过广州、重庆、还有张家界。”温姝童仰起头,看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将从小到大去过的地方一一数出来。
“你也去过不少地方了。再过两年你就会离开这里是吧,我听说你爸爸只是调过来这边医院的。”邓冉平静地说到。
温姝童从石阶上跳下来,拉了拉书包带子说到:“这里没有高中,毕业了你也要离开这里。”
“可我爸妈还会在这里很久很久。”
“他们会退休啊,没有人会一辈子在同一个地方的。”温姝童转头看着邓冉,微微一笑。
两人说着话,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邓冉将温姝童送到她家前面一幢房屋处,远远地看着她进了单元门,楼道里的灯随着她上楼的动作亮一层,又灭一层。直到她进了屋,楼道重新恢复了长久的黑暗,邓冉才转身朝着生产区那边走了。
四人约好了周六骑自行车到梅川水库旁边的草坡上野餐,为此提前准备了一周,各自认领好了各人带的零食、水果。当天中午,邓冉、郑阳、温姝童三人到周笙深家楼下找她出来。因为之前的那些风波,周笙深的父母更加谨慎,平日里很少放她出来。加上他们四人有男生有女生,自己隐隐觉得应该忌讳,便商量了一条妙计。
梅川有位老大爷,每天会用三轮车拉了豆腐脑绕着整个生活区叫卖。于是几个人将自行车停在路边,再躲在矮树从里,让邓冉学着用老大爷叫卖的吆喝声做暗号,拉长了嗓子喊。
“豆腐脑,豆腐脑,卖豆腐脑,要豆腐脑的来喽,豆腐脑!”
一整套词儿吆喝完,三人就看见笙深在窗户前露了头,冲他们挥了挥手。
不一会,周笙深背着个蓝色的帆布包下了楼,也不和其他三个人打招呼,独自匆匆往前走,上了家门前的石台阶,右转向着供销社方向去了。其他几个人也不做声,迅速从矮树丛里跳出来,骑上自行车朝着另一个方向扬长而去。各自兜了一圈后,四个人在一食堂后面的小树林前碰了面。
“我车没后座,郑阳带你,上车!”邓冉对站在路边的周笙深讲到。
“上车,走起。”郑阳往后座方向扬了扬下巴。
周笙深将帆布包往侧边放了放,坐上后座,又将包包放在两人中间,双手扶着郑阳自行车座椅。就这样,邓冉打头,温姝童骑在中间,郑阳和周笙深垫后,四个人往水库进发。
恰逢这一日天空中有薄云遮日,日头并不算毒,却闷热难当,好在骑行过程中风速更加快,凉风穿过耳畔和发梢,才能感受到凉意。不多时,三人上了大路,路的两边种植着高大的行道树,树荫投在道路上。这时候太阳也从云的后面跳脱出来,四个人穿梭在树影间,斑驳的阳光投射在他们身上。遇到一段长长的下坡,风将少年脑门前的头发吹得往后飞扬起来。温姝童戴了一顶有帽檐的黄色凉帽,也被风吹得往后掀。她放下一边扶手想按住帽檐,却控制不住车头,连车带人左右摇晃,心中一惊,连忙扶住了车柄。
“你小心点,正下坡呢,当心跌了。”在身后的周笙深留意到她,从郑阳背后探出头来提醒她。
“好的。”温姝童声音清脆地回答,然后故意乘着下坡路不用蹬脚踏板,将双脚放开,逗趣地说到:“虽然我不可以把手放开,但是我可以放开脚哦。”说完,便咯咯地笑起来。
邓冉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见温姝童少见的那么放得开,不知为何心里也是一阵高兴,仰头看了看天空,此时云层已经散开,团成了白云朵朵,正被风推着慢慢移动。
到了水库附近,几个人将自行车锁在水泵房旁边的小棚子里。为了防止游人到水库里游泳溺水,同时也是保护水源安全,一般人是进不去的,因此,四个人顺着西面的小山坡往上爬,不一会,来到一块宽阔平整的草地,生长着许多三叶草,开出一片片白色的花朵。这块草场正好面对着水库,可以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水面上的抽水站,延伸到湖心的浮桥,远处青色的山峦。
温姝童从书包里拿出从家里顺出来的餐桌布,铺在草地上,几个人将各自带着的零食,水果一股脑倒出来,也像那么回事。
周笙深剥开一只青色的橘子,橘皮的汁水呲出,一股果香袭面而来,露出了橙色的果肉。邓冉对着水库的方向盘腿坐着,啃着一只苹果发呆。刚刚爬了坡,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如今才坐下来一小会,已然被风吹干了。郑阳将新买的CD随声听拿出来,带上耳机听歌,温姝童还在用复读机听磁带,也和家里提过想要随声听,但被爸爸以影响学习为由驳回了。其他两个人也还没见过,就一起凑着郑阳研究了一番,温姝童发现他听的是朴树,几个人又讨论了一阵各自喜欢男歌星。温姝童和邓冉都说了周杰伦,周笙深讲了钟立风,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讲的是谁,只说是最近在电台听到了他的专访,觉得声音低沉,唱的歌里有手风琴的伴奏。
之后,周笙深和温姝童跑到一边三叶草生长密集的地方,侧跪在草地上细心寻找着可以许愿的四叶草。寻找一阵后,又编起了花环。
郑阳拿出一本小说看起来,也不与邓冉交谈。邓冉在草地上躺下来,看着天空中几乎静止的云朵,不时有几只鸟儿从视线里飞过。耳边传来微风吹过树林的声响,还有不远处女孩们纤细的窃窃私语,还有身边郑阳翻动书页的声音。困意袭来,又觉得阳光晃眼,就用外衣覆盖住额头和眼睛,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也许是睡的太熟,竟没有做梦,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感觉到手背出麻酥酥的痒痒。又听见伙伴们嗤嗤嗤的笑声,慢慢苏醒过来,以为是蚂蚁或是别的什么小昆虫爬到了手上,一头惊醒,发现温姝童拿着笔在自己手上捣鼓着些什么。温姝童发现他醒过来了立马跳到一边,咯咯地笑起来。邓冉抬起手来,才发现她在自己手上画了一只丑丑的手表,因为他的意外惊醒,指针还没来得及添上。
“给你画了只手表,省的上课老是迟到,哈哈。”温姝童说完,拿起编好的花环,趁他没缓过劲来,往他头上一扣。
“手表配花环,我看行。”周笙深在一旁边笑边说。
植物的凉意接触到脑门,邓冉一个激灵清醒了七分,将花环迅速拿下来,套圈似的往郑阳脑袋上扔,一边说到:“我可不要,我看郑阳最合适!”
“少来,明明是你的风格,娘里娘气。”郑阳嫌弃地躲开。
“别抢啊,你俩一人一个,都有都有。”温姝童捂着嘴边笑边说。
四个人在草地上肆意追逐玩笑了一阵,惊起飞鸟一片。
后来,日光逐渐爬上山坡来,更加炎热,几个人躲到了一旁的树林边上,坐在树荫里。笙深将一只耳机分给温姝童,一个男声唱着:
“如果我可以停下来
我想把眼睛睁开
看着你怎么离开
可是我不能停下来
也无法为你喝彩
请你把双手松开
.......”
声音沉静悠长,温姝童想着,这大概就是刚刚说到的钟立风吧,于是想向笙深求证。
“这就是钟立风?”
“不是,这个是万晓利。”又是个没听过的名字。
“你都哪里知道的这些人?”
“电台里。”
“喂!”邓冉突然叫周笙深。
“嗯?”
“你还是要转学吗?就不能...”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到:“就不能,和你爸妈再商量下。”
“还是要走的,没办法的。”笙深抬头,透过树木的枝叶凝望着被分割成小块的天空,静静地说到。
温姝童没有说话,听见耳机里,那个叫做万晓利的人唱到:
“在阳光灿烂的一天
你用手捂着你的脸
对我说你很疲倦
你扔下手中的道具
开始咒骂这场游戏
说你一直想放弃
但不能停止转”
突然感到不具名的悲伤,望着远处平静地水面,悄悄留下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