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上海,过了正午日头依旧十足,晒得人发虚,施诗顶着烈日,穿着整齐合身的职业套装,条正板直地走在静安寺附近的大楼间,却忽然飘下雨滴,她加快脚步,要拜访去的上海申君律师事务所,就在对街大楼的顶层。
这是沪上有名的大事务所,挂牌的律师都是各自领域内的知名人士,专业到连前台接待员都透着干练爽朗的气质。
“我姓施,来找汪律师。”
“好的,请您稍等。是超盛传媒的施小姐吗,这边请。”
“好的,谢谢。”施诗在工作上见过汪律师许多次,这是头一回到他办公室里来。寒暄之后,施诗开门见山地问:“汪律师电话里说要沟通关于遗嘱的事,是当时的遗嘱有什么问题吗?”
“并不是三年前那份遗嘱的问题,是我这里还有一份遗嘱,按委托人的遗愿,在兄妹俩人十八岁生日的当天宣读。”
“沈姐还有其他遗嘱?”施诗有些诧异。
“严格来说,是当初那份遗嘱的补充内容,只是按照特殊要求的时间宣布。”汪律师说着,从身后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个封好的牛皮纸袋,展示给她看,纸袋完好无缺,从里面传出的金属碰撞声来推测,应该有钥匙一类的东西。
“今天请您来,一方面是遗嘱打开的时间和条件都未到,我不方便带出去。另一方面是想和您确认,九月十八号,也就是双胞胎兄妹生日当天,宣读遗嘱的安排。根据委托人的遗愿,遗嘱要在兄妹两人,和身为监护人的您,全都在场的情况下,才能打开。”
施诗眉头微微皱起:“沈璎倒还好,我常常见她。但是她哥哥已经三年没有下山了。”
“下山?”
“是这样的,沈姐过世后不久,他就到白云山的寺庙里修行了,这件事情我们很少对外提起,请谅解。所以,如果小璎同意的话,或许您要做好准备,到两千多米高的山上去宣布了。”
律师看着自己的啤酒肚,有些坐不住了。
施诗也知道这有些为难他了,又或许,借着这个机会是时候让他走出来了……施诗心里想着,那个总是目光眺望着远方的清秀少年,回复道:“既然我答应了沈姐,就会对兄妹俩负责到底,我去找他谈。”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后,施诗就一直在打沈璎的电话,却一直占线,好不容易接通,已经是傍晚了:“又跑哪去了?上回没看到热闹,你不会今天又去片场了吧?”
“我还没无聊到这种程度好吗。”沈璎走在路上,撅嘴含着吸管猛吸了一口奶茶,吃完晚饭,临出门徐慧又帮她叫了奶茶外卖,她捧着奶茶边走边喝。“今天帮老哥哥出门办事,刚吃完晚饭,准备一会儿去星爵里看看再回家。”星爵是一间酒吧的名字,沈母去世前买下了这间酒吧,作为送给沈璎的礼物,因为她喜欢古典摇滚乐,曾经说过将来的理想是开一间自己的酒吧,不管有人没人,只唱自己喜欢的歌。沈璎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一向不苟言笑的妈妈,突然送她这么前卫的礼物,直到她在太平间看到母亲的遗容,才知道那是最后的礼物。
然而这几年沈璎已经不太唱歌了,在母亲去世后,哥哥在白云山的寺庙里修行了三年,从小到大,她唱歌的时候都是哥哥伴奏,少了沈珞,星爵里从来就没响起过她的歌声。沈璎只是偶尔去那里晃一晃,就这样惨淡经营了两年。
“办事?顾君安托你办什么事?Maggie姐给他配了那么多助理,还要找你?”
“那可不是,有些事,得有能耐的人出马才办得成。”
“哟,可把你能耐的,先把星爵这么些年亏下来的钱补上么。”
“哎呀呀,诗姐姐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上次和你说了,我捡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现在在星爵里驻唱,有他在生意可好了,不出半年,保证扭亏为盈。”
施诗想起来,那是在沈姐忌日的那一天,沈璎坐在酒吧门口的楼梯上发呆,想起过往几欲流泪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背着吉他的人走到她面前,用他真诚且深邃的褐色双目,满含期待地看着她,用蹩脚的中文问道:“有吃的吗?”
靠!要饭的啊!还是个洋乞丐。
沈璎心中暗骂了一句,不知怎么的就将方才那伤春悲秋的心绪给骂没了,索性起身给他热了一个汉堡。自那之后这个自称是来自美国的印第安人阿格尼斯?贝恩,就成了贴在星爵上的狗皮膏药,揭也揭不下来了。
施诗正犹豫着要怎么让她现在回家,好谈一谈遗嘱的事,沈璎的手机再次响起,来显上显示:老贝。沈璎兴奋地和施诗说道:“说曹操,曹操到。老贝电话来了,你先别挂,我换台接一下他的电话。”然后拇指一划接了起来。
“Hi~老贝,?是不是又让我给你translate啊,都说了,你们老外要好好学中文!”沈璎中英文夹杂着和他对话,忽然皱着眉头,认真听了一段,回道:“OK! I’ll be there soon.”
挂了电话,沈璎再次和施诗通话:“姐姐,我得赶紧去星爵了。”
施诗忙问道:“怎么了,酒吧有人闹事吗?”
“不是啦,是老贝说晴雪和一个男生在那,喝多了大哭来着。她今天去见苏启文了,八成又是因为他,我要赶紧过去看看。”
又是这个苏晴雪,施诗虽然赞赏小璎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性子,毕竟在娱乐圈里呆久了,见得多了,就越发知道真性情的宝贵,但沈璎这个朋友也太不省心了,哪有人三天两头就需要朋友为她两肋插刀的,她赶紧说道:“晚上那边人多车杂,我也过去。”
星爵开在衡山路上,周围路窄,酒吧、餐厅不少,一到晚上交通拥堵是免不了的,施诗又绕了许久才找到停车位,等她到时,晴雪已经哭过了,双眼红肿,半靠着躺在沙发上,醉得人事不清,只剩下嘴里一抽一抽地哽咽。沈璎在一旁给她递纸巾她也不接,只是无力地轻轻摇头,仿佛枝头被风雨凌虐的花朵,楚楚动人。
施诗在影视行业呆了十年,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女明星,或美艳或娇柔,饶是她这样经验丰富,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我见犹怜。心想,难怪小璎说她有很多人追,倒真是个容貌脱俗的美人不假,然而美人痴心错付,都哭成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旁边坐着的那位男士,居然看也不看,一脸疲惫和无奈,施诗心中感慨:什么书香门第,都是书呆子,不解风情。
她走进三人所在的卡座,对着那位男士开门见山地说道:“这位就是苏先生吗?真是久仰大名,今天才有机会见到。”
那人无奈地看一眼沈璎,又看了看施诗说道:“你们一个个地都认错人了,我是姓苏没错,但我应该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施诗闻言疑惑地看着沈璎,沈璎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道:“谁知道啊,你们两个远看有点像好么。”
“那你也不能远远地看一眼,人都没认清,就拿靠枕来砸我吧。”那人摸了摸额头,心有余悸。
“雪姐姐在你面前哭成这样,我不揍你揍谁啊。”
那人一时语塞,心中犹如闷了一口气,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这话逻辑不通。”
施诗算是听明白了,合着沈璎也不认识这人是谁,晴雪到底为什么哭成这样,这人又为什么在这,她不但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还劈头盖脸地把人家给打了一顿,他这会没有火冒三丈地报警已经是很有涵养了。这么一想她不由得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人来,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模样周正,白净斯文,戴着幅黑框眼镜,穿得也简单,白衬衣配浅褐色的休闲裤,倒有些大学里读书人的样子。
“抱歉,小璎她性子急,这件事有些内情,我代她向你道歉。你一看就像是个读书人,有文化明事理,请不要计较。”
读书人本来也没打算怎样,见她道歉了,也就顺着台阶下去了,“我没事,既然你们是苏晴雪的朋友,她就交给你们了,我先回去了。”
“等等。你还没讲清楚姐姐为什么哭呢,老贝说雪姐姐一坐下来就点酒,喝完就哭,”沈璎冲着吧台里,一个正卖力地在女生面前表演调酒的老外喊道:“老贝你出来作证。”
老外对着女孩们耸耸肩,抱歉地说道:“Sorry , my boss need me.”他依依不舍地告别那群女孩,作为证人加入了卡座的审问中。
“她们量个邹进门, no talking ,她喝了很大很大的酒。”贝恩手脚并用,一人分饰两角,用尽了自己所有的中文能力,为大家演示了他们两人在酒吧中的情形,最后双手一摊说道:“然后,她舅哭了。”
贝恩蹩脚的中文听得施诗暗自发笑,这人留着长长的黑发,乍一看有点像是中国人,但五官更深邃,肤色也更深一些,性格就完全不像了,不仅自来熟,还挺有意思。
“说!是不是你欺负她。”沈璎见来了帮手,气势更盛了。
“我怎么会欺负她呢!”读书人指着晴雪,秀才遇上兵真是有理说不清:“我昨天才回国,时差都没倒过来,要不是我表哥让我送她回去,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那你表哥是谁,他为什么让你送晴雪啊?”
“我表哥叫苏启文,你们说的人应该是他吧。”
“卧艹!打的就是你们姓苏的。”沈璎闻言,抡起靠枕又要扑上去。
“干什么你!”施诗定定地看着她,用眼神将她按回了座位上,贝恩很配合地除去了她手中的“凶器”枕头。沈璎忍着一口气,接着问:“雪姐姐不是又去参加什么同学聚会了吗,就那个苏启文常去的什么学友会,难道你也是会友?”
“那个学友会啊,启文哥是去了,我没去。我刚才说了,倒时差嘛。我是吃晚饭的时候才见到她的,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情绪不太好的样子。”他说着犹豫了一下,涉及别人的隐私,对面又是三个陌生人他不方便多说。没想到沈璎一拍桌子,凑近来定定地看着他,“继续啊。”
读书人审视了一下自己所处的环境,三个人紧盯着自己,非要他拿出个说法来,他干笑两声:“大概是,被我哥拒绝了吧。”
“不可能。”沈璎断然摆手道:“她都喜欢你哥十年了,明里暗里被拒绝了不知道多少次,从来没这样的。”
“欸,还有这么锲而不舍的操作……”读书人顿时无言以对。
“吞吞吐吐地,肯定还有什么话瞒着我们。”沈璎步步紧逼,读书人被她逼的脑袋后仰紧贴椅背,斯文白皙的脸皮上渐渐泛起一层红晕。沈璎大为不解:“有话说话,你脸红什么啊?”
施诗看不下去,刚想拉她坐回来。倒在沙发上的晴雪,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睛,缓缓开口道:
“他要订婚了。”
“哈?!”沈璎回过头去,“他居然,那你这样算什么,十年啊……”她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口,有谁能接受自己的十年青春喂了狗,可是所有的不甘和难过又怪不到别人的头上,毕竟从始至终一直在坚持做梦的人,都是她自己啊。
读书人微微叹了一声,他原先并不知道她喜欢启文这么久的,苏启文让他送她回去的时候,他虽然猜到两人之间关系不纯粹,但没想到牵绊这样深。今天的晚餐,是家族长辈为了将苏启文正式介绍给几个上海政商大家而办的,苏启文把他喊来,让他带着苏晴雪一起参加晚餐,大约是想让她自己发觉,两人已经不再是过去相识的那个境况了。他知道启文哥一向是个真正有抱负的人,只是他的理想里没有她的位置。
苏启文将要订婚的人,能够令两个家族获得更为强大的力量,读书人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对是错,但他此刻真的很希望这个女孩,能够远离这些,走出来或许对她是一种解脱。
“其实,他也不欠我什么。”泪水沿着晕红的脸颊滑下,晴雪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里,“当初本来就是我欠他的人情,这些年就算是还他的人情了。”
沈璎看她这副为了爱情失魂的模样,也不知是气还是难过,“哎呀,你别哭了,这个天涯何处无芳草嘛,是不是,施姐姐她认识好多帅哥,对吧,让她给你介绍。”
晴雪无神地笑了笑,“那她自己怎么还单着。”
“欸,这个嘛……”施诗莫名躺枪,顿时无语。
“就让我哭吧,都别劝我了,”晴雪认真地看着沈璎,“这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