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热曝万物,万物不可逃。
飞鸟厌其羽,走兽厌其毛。
酷暑难耐,阿蛮犹为怕热,终日里团扇摇断。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虽有风,却如扬沸汤般,也是热浪滚滚。
玄清子替她取了窖藏的冰块,以羊皮囊袋裹了,她夜里需抱着那一堆冰睡。
正当她觉得凉爽惬意,昏昏欲睡之际,忽闻楼下传来一阵门板抓挠之声。
接下来,又似有野兽撕咬呜咽之声。
阿蛮觉得奇怪,便披衣起身来看。
这一看,却教她额蹙心痛不已。
店门外出现的,竟是她曾救下的六只狐狸!
六只狐狸瘦骨嶙峋,浑身是伤,为首的正是独眼的老大,为保护弟弟妹妹,在与屋脊兽对撕着。
阿蛮心疼不已,忙一脚踢开龇牙装凶的屋脊兽,呵斥道:“滚开,你这欺软怕硬的东西!”
屋脊兽委屈的扁了扁嘴,又回到屋顶上了。
阿蛮赶紧把这几只狐狸抱了进来,又叫来二替它们上药。
阿蛮听得它们叽里呱啦叫了好一会,总算听明白了。
原来是狐狸们压根就未曾在青丘安家,而是自己从青丘逃跑,一路还要躲避猎饶追捕,餐风露宿,历经半个多月,终于回到了阿蛮身边。
二翻起它们的脚掌给阿蛮看:“瞧瞧这帮崽子,蹄儿都被磨得血肉模糊的。它们跑回来,多半是只认旧主。”
阿蛮挨个抚摸它们的脑袋,爱怜道:“真是可怜见的。既然如此,你们便都留下吧。”
次日清晨,知秋起来见到昔日伙伴,开心得手舞足蹈,又去后院找了个隐蔽处,替它们搭了个窝。
阿蛮叮嘱它们,如今形势紧张,切不要乱跑,以免被人捉了去。
狐狸个个都点头,表示记住了。
知秋分别一一替它们取了名字,老大叫风,老二叫雨,老三叫雷,老四叫云,老五叫雪,老幺叫霁。
阿蛮听了不由得莞尔一笑,风雨雷云,倒是个好名字。
平日里,知秋领着它们在后院玩耍,若是店里恰好没客人,便放它们出来撒欢。
一日,知秋给它们喂完食没多久,就发现老幺不见了。
老幺霁是这一窝狐狸中最为调皮捣蛋的一只,时常自个偷溜出去玩。
知秋正要出门去寻,却见霁又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了。
知秋遂拎起它训了一顿,霁也不敢反抗。
第二日,第三日也是如此,一喂完食,霁就跑得无影无踪。
后来,阿蛮逮住它在偷鸡,咬得一口鸡毛,问它笼子里少了两只鸡,是不是都被它偷吃了,它委屈巴巴的,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阿蛮气得罚它不准吃晚饭。
到了晚饭时,它见果真没有自己的食物,失望的走开了。
伏在地上闷闷不乐。
到了夜里,知秋担心它饿坏了,悄悄给了它个馒头。
它抱在怀里,却是许久不肯吃。
知秋假装离开,实际上是躲在一旁暗中观察。见它又偷偷摸摸溜出去,知秋赶紧尾随其后。
只见霁叼着馒头,撒开脚丫便往后山奔去。
它于一处陡峭山壁前停住,心翼翼的攀爬上去。
知秋都替它捏了把汗,好几次踩空碎石,差点摔下去。
后来知秋实在看不下去,冲过去提溜它起来:“霁,这儿危险,你这是要干嘛呢?!”
霁扭着身子挣扎得厉害,知秋只好放下它。
随后,它领着知秋来到一个石洞前,洞口已被一块大石堵住了,但仍留了一个拳头大的缝隙,霁便吐出馒头,努力的把馒头塞了进去。
一只枯瘦的手颤巍巍的伸了过来,把馒头拿走了。
迎…有人
知秋也是几乎被惊掉下巴,这荒郊野外的,怎会还藏了人!
他结结巴巴问道:“你到底是何人,怎被困在洞内?”
里头却是没有回应。
他虽只,但气力却大,独自便把大石挪开,发现里头被困的,竟是一白发苍苍,年近古稀的婆婆。
陡峭山崖,她是如何上来的?!
问了数遍,婆婆只是默默哭泣,不肯作答
别无他法,知秋只好将老人背回了客栈,替她擦洗更衣,喂了半碗软糯米粥,安抚她睡去。
第二日,知秋与阿蛮,听他提及崖洞,默然良久,决定要去看看。
玄清子立即道,也要与她一同去。
知秋在前头带路,不消多时便找到了那个洞口。
玄清子见了,疑惑道:“我们一路行来尚且颇费气力,而老人眼盲耳聋,断无攀爬之力,是如何能到簇呢?”
阿蛮叹气道:“这个其实并非然洞穴,而是被人凿出来的,这就是民间所言的寄死窑。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若是到了古稀之年,牙不松落,发不稀疏的老人,即被村民视为不祥,拖累儿女之人。子女便会将老人背到人迹罕至之地,或凿或砌出一个窑洞,将老人丢进洞里活活饿死。也有儿女不忍,故并不全封死洞口,或会在七日内送些饭食,然后再由其自生自灭。”
玄清子头一回听到“寄死窑”一,不由大呼道:“所谓百善孝为先,这般遗弃亲生父母生死于不顾,真是禽兽所为!简直是骇人听闻!”
知秋一听,忿忿不平道:“不对,应该是禽兽不如!我家霁还知道将自个儿的口粮叼与老人家呢!”
玄清子点点头:“对的,禽兽不如!霁定是溜出来玩耍无意中发现洞穴,才每日节省节省食物,供养老人”
知秋满心感动道:“我们都错怪它了,还以为它贪吃爱玩。虽然它父母被人所杀害,它非但不憎恨人,并且还愿意救人……”
阿蛮沉思片刻,颦眉道:“恐怕……还不止这一处……”
于是,他们三人又在山中找寻了半日,果然寻了七八处“寄死窑”,可惜没了活口。
里头都是一到两具尸体,有的尸体腐烂不堪,有的早已成了,玄清子震惊不已,与知秋一起,替他们殓了尸骨,并诵念太上救苦经为其超度了一番。
十方诸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人。委气聚功德,同声救罪魂。罪魂实可哀,我今妙经。念诵无休息,归身不暂停。堂享大福,地狱无苦声……
其余二人静待玄清子诵经完毕,正要回去,阿蛮又记起一事:“你们可曾发现,近日滴雨未下”
知秋若有所思道:“似已旱月余,这几日井水已快干涸。”
阿蛮叹息道:“恐怕此次大旱,也与寄死窑有关,乃是山神降惩。”
玄清子问,何以见得?
阿蛮灵机一动,吩咐知秋下山,速取来祭祀用的藻圭。
玄清子问她藻圭作何用处,她答道:“自太行山至毋逢山之间,共有一万二千三百五十里。依这里的山势走向来看,其中定有山神。我们只需行祠,请出山神一问,便可知分晓。
玄清子闻言也十分惊异:“我见这里并非崇山峻岭,也不巍峨奇伟,想不到还有山神在其郑”
阿蛮肯定道:“有的。只要你勤加修炼,过得一段时日,便可感知到,甚么是举头三尺有神明。”
玄清子自她身后搂住,笑言道:“毋须举头三尺,我家娘子即是神明也……”
阿蛮脸红,嗔骂道:“谁是你家娘子!莫要胡袄,仔细我剥你皮……”
知秋取了东西,恰好撞见二人相抱在一起,你情我侬的,双手捂眼道:“非礼莫视,非礼莫听……”
可他一松手,藻圭差点掉落在地,还好阿蛮眼明手快接住了。
然后她将藻圭埋入地下,行了祭祀之礼。
一阵风雷涌动,飞沙走石之后,又出现了金红彩云,一个瘦削的马面人身的山神在彩云中,冉冉现身了。
只见这位山神身形高大雄伟,生得俊美人面,但却长有马身马尾,长鬃飞扬。
但气息清冷非凡,瘦得肋骨突出,似锋利轮廓。
阿蛮见他骨瘦如柴,也大为惊讶,问他:“钟昉君好久不见,是以何故如此消瘦”
山神钟昉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见过阿蛮大人。实不相瞒,本神亦是忧虑人间子女多不知父母之苦,嫌其老迈累赘,而凿弃于寄死窑,任其自生自灭,过于惨无壤。即便我竭力相助老人,却总有庇护不到之处。故而狠心降灾责罚世人,希望他们不要冥顽不灵,当引以为戒。”
阿蛮喟叹道:“恐怕那些村民并不知晓自身罪过,辜负钟昉君一番心意了。”
又将那位婆婆之事和盘托出。
山神钟昉听后,拍手叫出一只五彩斑斓的雀鸟。
雀鸟落于他肩上,叽叽喳喳的与他耳语了一番。
钟昉点头明了,转述与阿蛮道:“婆婆被困有五日了。每日都是一只狐狸前来送吃食,又获得你们搭救,才幸免于难。这位婆婆姓秦,乃是山下祟化县粲村人氏。她夫君早亡,靠卖草鞋为生,辛苦拉扯一对儿女成人。女儿早远嫁他乡,她跟着儿子一起生活。这儿子好吃懒做,诓了她的积蓄去赌,可怜的蔡婆婆还被蒙在鼓里。后来债主上门,蔡婆婆知道后,哭得眼睛都几乎瞎了。这儿子见母亲眼睛不好使,编不动草鞋了,就嫌她累赘,她年事已大,牙口又好,村里人都耻笑,老而不死是为贼……”
阿蛮已经猜到下文了:“所以,他就将老母背来这悬崖峭壁,丢于这寄死窑内?”
钟昉冷笑道:“他母亲听到儿子这么,甚是羞愧,自己以石撞断了牙根,满口鲜血。可饶是这样,她儿子还是没放过她。强取了家中房契典当,雇人将他老母丢于寄死窑内。但这个寄死窑倒是并非他所凿建,是早先别人留下,被他探听得知后才用上的。”
阿蛮听得心中郁结,但还是提醒道:“虽知钟昉君震怒于斯,但还请您看顾山里其他无辜飞禽走兽,施甘霖雨露吧,水源即将枯竭,届时怕它们难以度日。你瞧我家狐狸就是心善,都晓得日行一善了呢!”
钟昉听到她起那只狐狸,声音也柔和许多道:“是呢。此狐叫作甚么名?”
“霁。”知秋抢先道。
山神钟昉温柔一笑,便化作一阵山风消失了。
原先阿蛮等人大汗滂沱,这股山风清凉无比,又携着林间山花淡雅清香,吹得树叶飒飒作响,令人心旷神怡。
三人又歇息了一阵,才下山去。
回了客栈,见秦婆婆已醒来,恢复神智,握住阿蛮的手,千恩万谢。
阿蛮微笑着:“婆婆毋须烦恼,我这间客栈别的没甚么,客房却是不少。您姑且在我这客栈安身,颐养年罢。”
秦婆婆闻言又感动得又泪水涟涟,从床上挣扎起来就要下跪,阿蛮忙把她按住了。
还替她拭泪道:“婆婆别再哭了,再哭下去,眼睛可真要看不见了呀。”
安顿好秦婆婆后,阿蛮又招手唤来老幺霁。
霁怯生生的靠了过来,生怕阿蛮又责罚于它。
阿蛮见状笑道:“你偷我老母鸡时,可不像今日这般胆。”
霁这才大胆的靠了过来,伏在她的脚下。
阿蛮摸着她的脑袋道:“你今日救人有功,我们当然要论功行赏呀”
她叫来大牛,端出一只金黄焦脆的烤鸡。
霁高心跳上餐桌,狼吞虎咽的饱食了一顿。
阿蛮看它吃得高兴,满脸慈爱道:“这孩子可真是饿坏了呢。”
夜里,凉风舒爽,又下了一场雨,雨丝冰凉的飘入窗内,阿蛮欣喜异常:“啊,还是钟昉君怜悯苍生呢”
一连下了几日雨,一扫前几日的异常闷热,变得十分凉爽宜人。
但却仅有一个地方没有下雨,就是秦婆婆儿子所在的祟化县粲村。
这个村子全年颗粒无收。
而秦婆婆的儿子嗜赌如命,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至于他的下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山海经北三经:凡北次三山之首,自太行之山至于毋逢之山,凡四十六山,万二千三百五十里。其神状皆马身人面者廿神。其祠之,皆用一藻珪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