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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年前的临安城,

姜府如往年一般派发钱粮和过冬的棉衣。灾民,乞者,农户,亦或是进京赶考的寒士,皆可在姜府门前领得一份温饱。

姜善人——姜堰谨记祖上教诲:姜家从一个小小的丝绸作坊开始,攒下如此家业,离不开自家的经营,更离不开百姓帮衬和先人福荫。所以要多多行善,回报于民。

面容暗淡的姜堰裹着雪狐大氅坐在门前的太师椅上,纷飞的大雪迷乱了他的眼。年少时期的姜堰曾想饱读诗书,金榜题名,也曾想提三尺剑,金戈铁马,御外敌于大漠孤烟。可天不遂人愿,自十六岁父亲去世,他只能接过这个大家,悉心操持,没有四书五经,没有三尺冷锋,只有看不完的账本和道不完的人事。

大半辈子过去,一块心病一直横在五十多岁的姜堰的胸中:膝下无子,这偌大的家业该交到谁的手里。

每每想到此,姜堰都神情黯淡,只觉得愧对列祖列宗,姜家要亡在自己手里了。

钱粮派发快要结束,门前街边的人潮变得稀疏,他们啃着馒头,感谢着姜大善人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人群中一位杵着细竹竿的癞头和尚颤巍巍地踏上姜家府门前的阶梯。

姜堰回过神来,注意到这样一位破落的行脚僧人,于是让下人把和尚迎到自己面前,并命人去拿些散碎银子来。

僧人站定,双手扶着竹拐,佝偻着腰,停了一会儿,用一种极其嘶哑的声音说道:“姜施主,我见你面露愁容,我此来为解你心病。”

霎那间,姜堰的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瞳孔微涨,显得有些惊讶。“大师知我心结?”

僧人顿了顿,说到:“施主大可不必担心,明年冬天最后一场雪下过之后定能听见婴儿啼哭。”

姜堰一听,立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上再也按耐不住大喜过望的神情。大声嚷到:“来人呐,取白银五千两过来。”他连忙伸手握住僧人的干枯手掌:“大师真乃神人,劳请尊驾移步房中一叙,可好?”

僧人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施主善意,贫僧心领了,就此别过,告辞。”

转身,向风雪中踽踽前行。

姜堰整理了长袍跪下,冰雪里磕了三个响头。高呼:“多谢大师。”

僧人没有回头,低声细语道:“祸兮福所倚,好自为之吧。”

之后便渐行渐远,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一年时间转瞬即逝。

姜府,已经几十年没如此忙碌过了。

门窗上全用厚厚的被褥遮盖住,以免热气的流失。姜夫人躺在床上,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她的额头上,眉毛拧作一团,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鼻翼一张一翕,急促的喘息着,嗓音早已沙哑,双手紧紧抓着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床单,手臂上青筋暴起,下身撕裂翻滚的疼痛一直在消耗她所剩不多的体力。丫鬟们一盆一盆的热水往里送,产婆用尽毕生所学指导着这位临安城里最华贵的夫人。

屋里热气升腾,屋外寒风彻骨。

屋里是精疲力尽却也一心想为姜家留后的夫人,屋外是来回踱步,深眉紧锁的姜堰,雪水和汗水在他额头交融,发髻上的雪花仿佛染白了他那早已花白的头发。一年前癞头和尚的话他都还记得,这一年间,夫人的肚子果然日益隆起。他每日烧香拜佛,祭拜祖宗,怀着虔诚而感恩的心迎接着这姜家的血脉。

已是隆冬的深夜,姜堰丝毫顾不得休息,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房间里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他的内心也被刀绞一般。

他很疼爱这位十四岁便跟了他姓的女子。早年时没有孩子,姜夫人张罗着给他纳妾,他本不愿,执拗不过也就从了,可几年间,妾室们毫无动静,一气之下的姜堰休了所有的妾室,只与夫人两人相敬如宾。

姜府大门外聚集了很多人,大多是受过姜堰恩惠的穷苦百姓,他们跪拜着祈求上苍保佑姜夫人顺利生产。因为这一年以来,姜堰带着怀孕的夫人各处行善,他们发自内心希望大善姜家能有个后,当然,也希望得到姜夫人生产后姜家普天同庆的馈赠。

“哇~”

一声啼哭划破了紧张的空气。

姜堰敲打着金丝木门,还没等门完全打开,就一个箭步冲进了内室。

“生了,生了,我姜家有后啦!”姜堰急匆匆赶往妻子床前。

产婆抱着孩子迎了出来,面露难色,抿了抿嘴,话还没说出口,怀中婴儿就被姜堰接了过去。

“姜...老爷,恭,恭喜啊,是位小姐。”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劈裂了姜堰的心神,恍惚间,姜堰只觉头重脚轻,仿佛要栽倒下去。

“不好啦,不好啦。快来人啊,夫人,夫人她......”

姜堰来不及多想,将襁褓塞给产婆,转身便跪坐在了夫人的床笫前。

姜堰这才注意到整个床褥是如此狼藉,热水,汗渍,还有大量的殷红鲜血混杂着,早已浸润了褥子。他从未见过妻子这番神情,虽不愿承认,他也知道,妻子也许快不行了。

“夫人她...血流得太多了,止不住......”旁边人话还没说完,见姜堰挥手示意她停下。

姜堰握住夫人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努力想让这双细腻的手重新温暖起来,到底是徒劳。十几年从未流过眼泪的姜堰这一刻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嚎哭起来。

“让我看看她好吗。”

姜堰一边抽泣,一边把孩子接过来,放在妻子的枕头边,她很乖,没有乱动,睡得香甜。孩子的世界没什么忧虑,她不知道,她即将失去她从未见过的母亲。夫人努力地侧了侧头,将脸颊靠在她的额头上,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没有哭出声,因为已经没有哭出声的力气了。

“相...公,请...好...好...待...她。”

姜夫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咬出最后一句话之后即溘然长逝了。

“清秋!李清秋,没有我的同意,你如何能先我一步离开!”姜堰放声哀嚎,短短的一刹那间,他脑中不停闪过和妻子相濡以沫的过去:她第一次来姜家的青衣长裙,她嫁入姜府时的鲜红霞帔,她的音容,她的笑貌......在这一刻都永远地离开了他。

姜堰再也坚持不住,昏倒在地上。

大年二十九,这一年的最后一场大雪,下得很轻柔。

寂静的雪夜,为清秋送葬。

高墙外是爆竹声中一岁除。墙内却是红颜胜人多薄命。姜府大门前高挂的白色灯笼和这个节日显得格格不入,路过的行人皆是一声叹息,便匆匆离开。

姜堰醒过来已是三天之后。

丫鬟见老爷已经苏醒,连忙通知了管家老郑。老郑携奶娘和刚出生的小姐赶往老爷房间。进门后的老郑在床前跪下,磕了几个头才直起身子说到:“老爷,夫人这已经去了,您还请节哀。这几天我找来了做法的道士和打造棺木的匠人,还给小姐找了奶娘。差不多都安排好了,只等老爷您来主持这个家呢。”

姜堰侧头,看了看床下跪着的瘦弱干瘪的小老头:“老郑啊,你来姜家多少年了?”

“回老爷,记不住日子了,大概有三四十年了吧。”

“三四十年了......”姜堰陷入了深深的哀思,没再说话。

房间里安静的气氛由孩子的啼哭声打破,奶娘立马开始哄手中的婴儿。

还是老郑开了口:“老爷,小姐......还没有名字呢。”

姜堰在床头斜斜地望着窗外的青蓝天空,心里的悲伤情绪又多了一分。

“她随白雪而来,她娘随白雪而去,就叫姜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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