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书人的口中,那睢王爷除了从小的离奇巨变,还传言他虽神颜天赐,却从不亲近女色。官场应酬时,无数青楼貌美女子都对他示过好,却还未听说过哪个幸运儿能得睢王殿下青眼,入了那红帘帐的。
看来,传言也并非皆假。
顾槿还不知道她自己在别人眼中也是个盛都高官小姐圈子中的异类:亲爹贵为丞相,她却不爱女红爱医术,身旁亦少见钗环随身服侍,更是很少去小姐夫人们应酬的场合中来往。
一番推让后,景曜还是请顾槿她们入住了里院中的正房,而他则与修文修平暂居客房。
几人说罢已大约将近傍晚,夕阳斜挂在淮宁城的天边,在一个多月的阴雨天之后,这灿金色的夕阳在众人眼中也显得尤为可贵。
几日下来,大家都有些疲惫,因此在知府的陪同下,众人一同用完饭后,便都各自回房休息了。
景曜进了院后第一件事便是叫来修平要了一桶热水准备沐浴。
他虽然对吃穿住行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但他生性爱洁,平日在自己的府内每日皆要传水沐浴更衣。
连日的路途奔波,驿站的条件又简陋不堪,旧日养成的习惯早已令他感到通身不适。
修平是个外粗里细的人,跟随景曜多年,他清楚的知道主子沐浴时除了添水,是不要人随旁伺候的。他将整桶热水带进屋后,景曜试了试水温,便命他退下去休息。
景曜在八岁后便学会了如何照顾自己,他利索脱掉了那身赶路穿的玄色骑服并白色里衬,随意扔到了外屋的椅背上,随后便迈开长腿步入冒着热气的浴桶中,拿起桶边放好的皂角和澡巾仔细地擦洗起了身体。
又过了一阵子,他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景曜想当然以为是修平又过来给他加热水了,便仍闭眼浸在水里,头也不回地懒懒说:“不必加得太多,我再歇一会儿便起身了。”
身后悄然,他的话无人回应。
而此时一双柔弱无骨的女人小臂却攀附到了他的肩上,他立刻警觉睁眼,从浴中站起身,闪电般伸手将这双手牢牢擎住,回身一个巧劲便扼住了身后这陌生女子的咽喉。
那是个通身作侍女打扮的女子,眉眼间有些妩媚姿色。
——景曜自小不喜侍女,只因六岁时他已认定母妃之死必有蹊跷,且其中定有心怀鬼胎的宫女从中作祟。这种疑惑导致在他八岁时,母妃最信任的宫女画卿亦离奇死后,他便再也不愿接受清辉宫中其他宫女的贴身服侍了。
他眸间倏然转冷,双手仍捏住她咽喉和颌下要害不放,冷然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那侍女的身子在他的掌下害怕地抖似筛糠,口中嗬嗬作响。他便略放了放劲,令她能说出话来。
片刻后,她稍稍定了定魂,颤抖着声音,道:“咳……奴婢桃香……是杜……杜大人让婢子过来……服侍王爷的。”
景曜生性多疑,听罢又略收紧了右手五指中的咽喉,威胁道:“我今日傍晚分明同杜大人说过,本王不喜生人近身服侍,他又如何会派你于夜中过来?”
那女子抖得更厉害了,她辩解道:“是……是真的,杜大人私下跟我说……男人,咳……都是装模作样,有几个真不需要的……他回府后特地嘱了婢子,让婢子务必……务必晚上过来……。”
景曜此时终于信了几分,松开了指间劲力,又将女子用力一掌推离,冷笑一声道:“晚上过来?过来好爬上本王的床?你身为知府府中侍女,本有自己的安分日子可以过,此夜却如此龌龊行径……莫非你心中认定,爬了本王的床,本王便能带你回京城王府,令你坐享富贵不成?”
那女子方才被景曜捏住要害,浑身动弹不得,此时又被他使力推开,一时便站不住脚,踉跄了一下颓然倒地。
——她是杜峻养于府中的娇仆,平日也自得于美貌。今日本只是奉了主人之命过来服侍贵客,虽是主命难违,但她心中却未尝没有一丝攀附王爷,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绮丽幻想。只是却未料到这俊俏王爷是个真正的冷血薄情之人!竟丝毫不会怜香惜玉……
他若只是不愿承她美意也就罢了,但同时他的言语也如飞雪利刃,十分伤人。
她被景曜一番毫不留情的奚落嘲讽得抬不起眼,只觉这暖室如寒冬十二月般,令她牙颤。
见她仍跪地不动,景曜挑了挑眉,嗤笑道:“滚吧。回去告诉杜知府,别再往我身边塞人。不然,来一个我赶一个!”
侍女闻言就好像得了特赦令的囚犯一样,手扶着墙颤巍巍站了起来。
待她出屋安静关好门后,她眼中羞愧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她只想早些回府,回她的小屋中好好的哭一场。
在将要出外院院门之时,她看见了一个穿一身素白裙裳的女子立于院外,手中拿着一碗甜汤样的东西。
那女子叫住了她,她却不欲令人看见她这狼狈模样,低下头快步离开了。
她心下认定这女子不知又是哪位大人塞的貌美婢子,打着和杜知府一样的主意,待会儿这女子定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自己也不是今晚那个唯一悲惨的女人。这种安慰使她产生了一种另类的快感,几欲令她笑出了声。
……
顾槿自小便得她父亲亲自教导为人的操守德行——因此她深知若得人恩惠,则必须要回报于恩人的道理。
睢王殿下如今自然是她最大的恩人:官道上,他从土匪手中中救了她一命;城门外,他出言使她免于一场无妄的牢狱之灾;到了住处,他又将明显最好的主人居室让给她和师父住,自己却自己住到了与街路只一墙之隔的客房中——那里白日是有些嘈杂的。
虽然这些事对他来说或许并没什么,但在顾槿眼中,她已欠了他许多。而在一天前,他俩只是从他人口中听说过对方,而甚至并不相识。
睢王贵为盛朝的王爷,表面上地位只在寥寥几人之下,顾槿实在想不到对于这样的人,她能怎么报答他的恩情。难道他还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吗?
顾槿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而当她在饭后私下问王爷这个问题时,他也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她正坐在房中的梳妆台前托腮想着这个问题,突然就回想到在大家一起用饭时,王爷似乎一直在与那个多话的杜知府打着交道,用的饭菜其实很少。
能付出一点心意是一点吧。
心中这么想着,她便摸索着去了印象中的外院厨房,亲手炖了一盅牛乳桃胶羹并一叠云糕。
点心出锅后,她便将这盛满了她感激心意的双层小盅端上,朝外院客房方向走去。
快要走到外院的垂花门时,顾槿看见一个侍女低着头从景曜那间屋子里快步走了出来。
在走到她身旁时,顾槿隐约还能听见她抽泣的声音。
她感到奇怪,就叫住她问屋内发生了什么。
但这侍女却似乎并不想理她,加快了步速离开了。
顾槿见状走向景曜那间房前,心想难道是这侍女做错了事,惹得那冷面王爷斥责她了?
那门本就被那侍女虚掩着,顾槿一手护住手中宵夜,一手轻轻推开了门。
推开那扇门后,一室氤氲的水汽便迎面扑来。顾槿未加以反应,人已被一道犀利的眼神捕捉住。
她下意识抬眼看向那人影处,只见隔着几层放下的素白纱帘,一个男子似乎正不豫地看着她。
虽然隔着纱帘,顾槿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但她却也瞬间如同中了定身术般立在原地。眨了眨眼,双颊处迟钝地升腾起两片丹霞,别过了头。
“顾小姐也是来讨好本王的?”她听到他带着浓浓嘲意,这么同她说道。
许是因刚被热水浸泡过,他的声音不比往常那般清冷,却带了一丝慵懒,缠绕着满室的水色,音色些许低沉。
也是……?顾槿立时便想到了刚刚那个啜泣着跑出院的侍女。
她如今终于明白了那女子的心情,却又暗恼她竟不提醒自己王爷此刻有所不便。
景曜只看到外屋中的这女子轻咬朱唇,呆立无言。
在他说完那话后,她便迅速转身就走。
然而在顾槿闷声走到门前时,却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一般,折返回来,将手中那一盅东西放了下来。
“我煮了点东西……我看你晚上没怎么吃……”她似乎很紧张,声音发涩,急促而轻悄。
在水汽的蒸腾下,景曜看见她形状姣好的精致鼻梁上那点血痣愈发夺目惑人。
她听到纱帘那边的那男人一声轻笑,嗓音低沉,说道:“顾小姐若如此热情,本王自然也愿意扫榻相迎。”
顾槿心中既羞且恼,又暗恨他分明知她无意为之,却还捉弄于她,嘲笑于她。
若说来之前顾槿对他抱着万般的感激,如今她的心里却只想张嘴狠狠咬他一口!
她隔着纱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只是她自以为自己这一眼已凶恶万分,而在那人看来却毫无力道,更似娇嗔。
景曜目力极好,隔着帘子,他轻易便看清了她——一双杏眼中氤氲着水汽,挺翘的鼻子红彤彤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但她没哭,只是皱着眉头,瘪着嘴生气地看着他。
看着她这般模样,他只觉心上被挠了一爪般感到异样。
他从小清冷,上一次体会到这种奇异的情绪,还是他十二岁那年。
而那时,这滴血痣的小主人也在他的眼前晃着,令他意念纷乱。
他不禁抬起修长的手指,隔着空气触上她的鼻尖。
但她似乎已经十分难忍这氛围,转身便闷头跑了出去。
景曜站在原处,看着她飞快地逃离了这间屋子,弯起了嘴角无声轻笑,又静静呼吸了一番,抬手覆上心口,平复了一番已比平时快了不少的心跳。
……
顾槿憋着一股劲,一口气跑回了屋。一扑到床上,她便将自己滚烫的脸埋在折起的松软被褥中。
被褥被面冰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觉得自己脸上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
而她的鼻端似乎也还隐隐残留着室内皂角的气息,无法轻易挥散开。
她或许是应该反感他的语气的,但她却并没有。
她烦闷地自言自语道:“顾槿啊顾槿,你脸红个什么劲?”
说完,她思索片刻,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泄气地躺倒在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