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楚非。

八千七百一十三岁前，我不怎么喜欢呆在家里。试问同族，哪只像我一般年纪的龙，喜欢在家里听娘亲唠叨，阿爹毒打呢？

是以，自打父亲允我五千岁下凡历练后，我每一百年才想着回家一次。多半还是被家里双亲，半威胁，半强迫着回去的。

不过，在我离开家三千七百一十三年的立夏，一切都变了幅样子。我们这一方的神族，只有龙族，有先神创下的，完整的四季，狐族只有冬天，凤族只有夏天。是以，我对节气这档子事儿记得尤其深刻。

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娘亲殁了。同她一起去的，还有我那连这世上的美景，都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的妹妹。

回到昆仑山的那一幕，我怕是此生难忘。这是娘亲和妹妹的头七，漫山的白色绸缎，正夏凋零的绿叶，时而飞过山头的老鹰，异常清冷的气候，仿佛都暗示着，有贵人已去。

我到堂上时，觉得很是意外，按礼，楚家合族耆老应在娘亲和妹妹头七这天，前来昆仑祭奠。可是，堂上大门紧闭，院子里，甚至整座主峰，一个人都没有。

我推看门，看见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瘫坐在地上，仿佛没有长骨头一般。那是我的父王，龙族赫赫有名的征西将军，我从未看到他如此一蹶不振的模样。神仙不会像凡人一般，多大年纪也不会变老，我从家离开时，父王还总琢磨着，怎么把形象变得威严且老练，好镇住下面那帮凡人飞升上来的虾兵蟹将。

今后，他再也不会为这事儿忧虑了，因为我面前的他，已白了一半的头。

从我五千岁离家，从未想过有，我会破天荒地在家呆了三百年年之久，更没有想过，即便师父赶我走，我都不愿离开。

从我回来那日算起，父王已把自己关在那主峰的灵堂，整整三百年。凡人死了，或许还有个尸身排位可供凭吊。神仙死了，便是神形俱灭，不入轮回，这是远古以来便有的规矩，老天既给了神族得天独厚的出身，便定要从我们身边拿走什么。

先前，无论于情于理，我都会觉得，这很公平。可是现在，我只觉得规矩太过不尽人情。这三百年，对我，还是父亲，都是一种煎熬。

奇怪的是，父亲并没有将母亲的灵石放进东海，虽然每个神仙死后，亲友都会将他们的灵石归于天地，以求天人归一。可是他没有。我猜，他是不想离开母亲。

更奇怪的是，父亲在族谱上加上了妹妹的名字。这是近半年，父亲唯一交代给我的事儿。三百年来，所有军务，族务，几乎都是我在替父亲理。除了这件事，是父亲亲开的楚家灵堂，亲笔将妹妹的名字加在了族谱上，也不管底下的祭司说了多少句“不合礼数”。

之后，他便有把自己，关在主峰的那座宫殿里，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却又心知肚明他是为了什么。是以，父亲闭关这三百年，倒也无人打扰。

直到母亲去后的第五百七十二年的立冬，师父去昆仑主峰不知跟父亲说了什么，父亲发了好大的脾气。

经过我的一番威胁恐吓之下，终于从师父身旁的小门童口中得知，师父带回来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姑娘，说要交给父亲养。

本以为，父亲发了一通脾气后，这件事会作罢。只是没想到，师父实在是位能人，他把那尚在襁褓的小姑娘，扔到父亲寝殿门口，便一走了之，往南边去了。

若是换做之前，父亲定会一时心软，收养了那女孩。可是现在，我不认为父亲会这么做。

之后他的举动更是验证了我之前的想法。十几天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带着些米汤和棉被，奔到了主峰，父亲的寝殿前。大一些的神仙可以不吃饭，也用不着保暖。可是襁褓里的婴儿不同，这样的活法，会出人命的。

出乎我的意料，那小姑娘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一般，在门口冻得发烧，奄奄一息的模样。相反，我抱起她时，她的脸红嘟嘟的，像是秋时的红苹果，还生得一双极好看的蓝眼睛。

只那一眼，我便知道，师父为何一定要把这小姑娘交给父亲来养。那小姑娘的真身是只凤凰，一只冰属的凤凰。师父一家是火龙，不能日夜同她相处，定是不可能自己来养。凤凰向来为火属，冰属在史籍中被视为妖异，虽然我并没有在这小小的脸庞上看出什么妖异的幌子，但她的身份，定是不能暴露。

既不能自己养，又得找个位高权重的家族瞒着她的身份，师父第一时间想到父亲，再正常不过。

正想着事情，怀里的小姑娘“咯咯”的笑了起来，伸手来戳我的脸，我不得已，腾出一只手来，去拨开小姑娘不安分的手。谁知，她笑得更大声轻快了，心底有一些东西，感觉正在发生变化。昆仑山好久都没听到过这样的笑声了，别说笑声，连人声都少有。

我不禁跟那小姑娘玩起了捉手的游戏，乐此不疲。看着她稚嫩的脸，我不禁想着，多可爱的小孩儿啊，可惜不能被家族所容。

正逗着她，只听吱呀一声，面前的门开了。那人做足了气势，是我熟悉的骂人的神情，可就在他正欲开口骂人的一刹那，小姑娘很合时宜地喊了两个断断续续的音符，解救了我。

虽然断断续续，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我想父亲也听得清楚。

“哥……哥……格……玩……”

想她这般刚出生的小孩儿，一般来说，连发音都不会，更何况，更何况还知道叫我哥哥。

我正惊叹于小女孩逆天的能力，而刚刚正想出口骂我些什么的父亲，此刻却呆在了原地。

小姑娘扯住了我的衣襟，咯咯地笑着，又重复着刚刚的音符：“哥……格……”

有两行清泪从父亲脸上划过，那是我见过最复杂的眼神，一种我现在还无法参透的眼神。他颤抖的手，把小姑娘从我怀里接过，起初只是木纳地抱在怀里，半晌，小姑娘哼唧了起来，他便将那小孩在怀里摇了起来，像多数大人哄孩子一样。

小姑娘还是笑着，跟在看我的神情一般无二。父亲的神色逐渐变得柔和了起来，最后，眼神中，只看得见那一种神情。我放下了手里的食盒子和棉被，暗自走开了。

师父回来后，父亲久违地走出了昆仑主峰，参加了当日的朝会。

一月后，中令院下了道明旨，封楚王之女楚望为郡主。

楚望，那是父亲亲自写在族谱上的，妹妹的名字。师父给外界的说法是，妹妹原是死胎，今日族中遇一神医，方才醒来。

看着正躺在摇篮里吮吸着手指，正在熟睡的小家伙，感觉心里有丝暖意。

“谢谢你，我没了娘，幸而你出现了，我才没有又没了爹。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了，我楚非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