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沐宁被吊在这屋子里已有六日。六日里,那堂溪宇想尽了办法,每日都会来一个人试图用各种方法来动她的心脏,却都是有去无回。
第七日,却不知为何,再也没人来这儿,她就像是被丢在了荒林里一般。
看来,狐族的兵,果然没让她失望。
骤然,外面传来了滚滚雷声,电闪雷鸣间,一颗颗雨珠落了地,一阵阵凉意向屋子里袭来。
想来此地离北境不远,不然不会下一场雨,天气便转凉得如此之快。
沐宁涌动体内的灵力,将它们尽数聚在四肢。只听“啪啪啪啪”四声,手脚上束着的铁链一齐崩断,她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稍微稳了稳心神,她笑了,笑得怅然,虽然浑身上下如被火烧过一般难受,此刻,心脏那处,已如一滩死水一般。
她成功了,成功用凤凰血将他制了住,若非有人用灵力将那血咒化去,那怪物便再也不会出来兴风作浪了。为了这一刻,她筹划了几十年。
忽然,外面的人闯了进来,一脸惊恐,举刀欲砍。
沐宁强撑着力气,手中化出了墨云,感受到灵力同修为渐渐契合。这是她失去了好久的的东西,失而复得的感觉,真是不错。
墨云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杀意,周身透着幽幽的蓝光。那股阴森的气焰顿时骇住了举刀欲攻的两人。
墨云脱手,眨眼间,两人被同时一剑封喉。
沐宁凝了口气,却在瞬时散了,咳出了好大一滩血。不行,她身上已经流脓的伤,无情地提醒她,此刻的身体无法施展顺行之术。
她定下了心来,握紧了墨云踏出了门。也罢,这把剑,也好久没饮鲜血了。
“轰隆”空中降下了一阵雷,沐宁踏出了门去,冰冷的雨滴打在她的脸上,打在血淋淋的伤口上,一袭白衣已被血水染的鲜红,像是洁白的纸上画上了一朵红莲。
门外,数以百计的人,穿着铠甲,拿着冷刀冷刃指着她。她却分明看到,那写看着数目惊人的兵器,在瑟瑟发抖。
沐宁稍偏剑锋,一剑刺出,已是势如破竹。数百人墙,便如数百层薄纸一般,一捅即破。刹那间,这便山林便只剩下了她一个活口。
雨,愈下愈大,沐宁踉踉跄跄地望外走,她自己却不知究竟该走向何方。
原本,路行此处,她的目的已达成一半,狐族夺了扶桑国,便打破了边界数万年的平衡。
她制住了那怪物,一切都在向她之前计划地那样发展。
按照计划,她是不是该继续向南走?去将这一切的一切,都做个了断。
可是为什么?她不想。不想面对劈头盖脸袭来的质疑,不想……不想现在就离开。她总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落下了,让她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正行着,沐宁却住了脚步,警惕地看向四周。她听到了一声很重的喘息,就在离自己不远的位置。
她定睛一看,一双眼睛,发着绿光,如饥似渴地看着她……
是狼妖。成群的狼妖,像是好久没有果腹一般,流着口水盯着她。
沐宁咽了口气,方才杀人时,用力过猛,没想会遇到这么一遭。她现在很虚弱,根本无法召墨云出来。
就在这以数对一的关键时刻,传来一声狼嚎。沐宁拔腿就跑,心道:该死,这群饿狼就不会往身后的山头多跑两步吗?自己明明献给他们那么丰盛的一餐美食。
眼见到了一方开阔的地界,沐宁欲展翅高飞,却不想那翅膀刚刚露出来,便被一头狼死死咬住。
她闷叫了一声,好是吃痛。猛地一甩翅膀,将那匹狼甩了开,却也甩掉了自己一大片肉。
沐宁将翅膀收了回去,鲜血从背后的翼孔涌出。她回过身,发现自己的四面八方已围满了狼群。看这数量,怕是上千了。
她微微阂眼,心道:也罢,今日不是我交代在这儿,便是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狼妖交代在这儿。
拳头已经握紧,大步一迈,朝着狼最多的地方打去,脚上被利刃划破的伤口处,脚筋虽已接回,此时却又被不知哪里来的狼崽子,慢慢撕咬着。
一拳打飞一只狼,此刻,她已没有力气去想其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最简单的招式。即使被狼的尖牙撕咬着,她也好像感觉不到痛一般,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
正当她听到后背好似有一只狼窜了起来时,她一拳挥了过去,回首却看到了一张机器清秀的脸。一只大手将她冰凉的手握住,沐宁脚下一软,便向地下跌去。
那人身着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眼睛却发着光,只见他挥手结出了一个透明罩子,将二人罩在中间。
他轻轻地抱着她,让她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手上却精准地避开了她身上,被野兽撕咬过的伤痕。
她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和像是要跳出来的猛烈的心跳声。
不久,一个极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她一贯熟悉的深沉的嗓音,夹杂着温暖的气息。他说:“等我。”
言罢,他独自走出了透明罩子。沐宁轻唤了一声:“明哲……小心……”却不知他能不能听到。
悬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周身的伤痕都似撕裂一般疼痛,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撕成了数段。看着眼前围着他的黑色的身影,一剑打得一片狼群血肉模糊,她终于撑不住了。
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四周的声音,色彩,都消失不见。
终于,四下一片沉静。方圆几里,尽是野狼的尸体,血腥味混杂着泥土味。明哲飞快地冲进了那透明罩子里,轻手轻脚地将已昏睡的人儿扶起。
他深深地喘着气,将她半个身子都拢在了自己怀里。手,颤抖着握起了她的手,却染了一手鲜红。她的头,此时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膛,隔着湿透了的衣衫,却仍能感觉到滚烫。
他长吁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两道身影,瞬间从这绿油油的山林中消失。
再次醒来,是被疼醒的,沐宁猛地咳了起来。身旁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将她扶了起来,慢慢抚着她的后背。
沐宁只觉得脑袋烧得滚烫,努力想看清对方的脸,却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待她不再咳了,那人递过来了一杯水到她嘴边。
她隐隐约约看到了他右手食指上的一枚戒指,她认得这枚戒指,这实际上,是个武器来着,稍加灵力便可将藏在里面的利器逼出。这是某人生辰那天,她亲手送出去的。
安下心来,饮了一小口递到嘴边的水,却没想到,不是水,似是用冰糖熬的梨汤。是以,她贪婪地将杯中之物饮尽。那双手又扶着她的背,让她缓缓躺下。
脑子里一片混沌,不久,身上好似不再像之前那般疼了,神识又模糊了起来。
明哲坐在她的床边,见她的呼吸逐渐平稳,知她又睡了过去,便想拾起她的手来探一探脉搏,却只见一条已渗出了血的绷带。
堂溪宇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无论他给她渡多少灵力,那伤口却都不见好转。明哲的手不禁颤上一颤,他又将手移到了她的额头,却像是触了火一般,迅速移了回来。
好烫!
一个冰属的神仙,烧成这般,是要出人命的。
看着她涨红的脸,满身的绷带,明哲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伸手将她额间的碎发鬓到耳后。
他长叹了一口气,确是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俯身,侧躺在了她身边一条缝隙的位置,将她滚烫的脑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瞬时,九条雪白的长尾,从他身后显出了形来,毫无章法地舞动着。他的身体不禁发抖,嘴唇顿时惨白。
用那内丹精元的寒气,来消散她身上,那不知从哪里来的燥热之气。这着实不是个好办法,可他却不忍再让她等了。等到他寻到好办法来救她,不知她还要遭多大的罪。
寒风在窗外呼啸着,微弱的烛火在屋内顽强地挣扎着,显得弱不禁风。从窗外瞧去,一道道虚影不时舞动着,幅度越来越小。“啪”的一声,烛火燃尽,影子融为一体,消失在黑夜中。
翌日,沐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觉眼前好似有一片东西挡住了视线。她轻抬了一下头,却见到一张颇有棱角的脸,着实愣了一瞬,趴在他的胸膛一动不动。
有那么一瞬,她好想一直这样呆着。
可是不行。
沐宁忍着痛,伸手点了一下他的脖子:“孟言,谢谢你。”
轻轻地将扣在她腰间的手拨弄开,腾了个地方容他平躺。自己却迈过了他的身体,下了床。
脚一沾地,沐宁差点叫出了声来。痛!浑身上下都在痛,脚踝的伤口已经又冒出血来。但是她忍住了,虽举步维艰,却在柜子里寻到了鞋袜,匆匆跑了出去。
这宅子不大,只有区区几间屋子,几个仆人,沐宁一挥手,将院中的人尽数定住,独自出了门。
飞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沐宁便被迫落了地。她吃痛地捂着自己的背,翅膀上的伤,好像被她拉扯到了,她只得改为步行。
索性,她天生不畏寒,在这冰天雪地里走一遭也无甚关系。她一步一步地朝着南边走去,却越走越慢,脑子里不争气地总是闪过某人的身影。
他来天山脚下看她。
他在医馆的屋顶守着她。
他在月下,穿着曳撒,同她告别。
他沉睡时,拉住了她的手,轻唤她的名字。
他在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从天而降,将她带走。
她认识了他快三百年了,这应该是她最疲惫的三百年。所谋之事,容不得她有半分懈怠,所幸,这些时日里都有他的影子。
沐宁长叹一口气,迈开步子向前走去,脚下却是一浮,重心不稳,眼见就要摔了下去。一双大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将她放在了他的腿上。
在她脑子里作祟的人,此刻就在她的面前,沐宁盯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别这么看着我,也不知是谁家的昏睡诀施得乱七八糟,搅得我头疼。”明哲没好气儿地道。
沐宁别开了脸,想挣扎着起来,却被他死死扣在怀里:“沐柔安,你看看你走过的路。”
沐宁略过他的肩膀,瞄到了后面一长串的血脚印,用尽了力气挣开了他,忍痛站了起来。
明哲死死盯着她:“你是感觉不到疼吗?”正说着,向前逼近了两步:“还是因为,急着从我身边消失?”
沐宁怔怔地看着他,微颦着的眉,写着满满地怒意,一向镇定的眼,此刻却露出了一丝慌张。
良久,她合眼:“孟言,我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明哲的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你要去做什么?”
“尘归尘,土归土,我早晚是要回去的……”沐宁道。
“然后呢?”明哲红了眼,逼问道:“你回去做什么?”
沐宁的神色暗了下来,一丝坚韧浮现在了脸上,咬牙道:“他们害死了我最亲的人,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明哲看着她已带了一丝杀意的眼神,沉默良久,问道:“凤帝已是十阶灵修,你如何让他付出代价?”
面对他接踵而来的质问,沐宁沉默。
明哲苦笑着点点头:“是又想像现在这样,拿自己作饵,只为了伤对方皮毛?沐宁,你觉得值吗?”
“值,”沐宁看他红了的眼眶,坚定地道:“生若浮萍,无人在意,若能办成这一件事,此生无憾。”
明哲冷笑一声,摇了摇头,:“不,我在意。”
沐宁躲开他灼灼的目光,竟有一丝害怕:“你说什么?”
“我说,我在意!”明哲的视线,像是钉在了她身上一般:“我在意你是否安好,我在意今天是否笑了,是否又在为谁伤神。我知道你的恨,清楚你的抱负。沐宁,我在意你,你当真看不出来吗?”
沐宁只觉自己的脑袋轰地一响,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种涩涩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怎会感觉不到,可是理智告诉她,她是个满身问题的人,她可以用自己的命,去为母亲拼命,可她不能拉着他一起。
“沐宁,”明哲又走近了两步,不容她回避两人中间只留了一条缝的距离:“我喜欢你,你当真感觉不到吗?”
沐宁垂眼,泪珠不争气地往下落,一颗一颗晶莹的珠子砸到了雪堆里。
明哲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道:“你当真,这么不想看到我。”
沐宁苦笑一声,抬眼看他,哽咽着声音,道:“孟言,你看着我的眼睛。”
明哲微皱了下眉,一双蓝色的眼仁中,隐隐约约闪现着红色的光,他知道,这代表,她不久前还跟那个怪物搏斗过。
“你觉得,这是一个正常的神仙该有的样子吗?”沐宁道。
明哲却将她的手握紧了一些。。
“我几千岁的时候,便害了别人失去一只手臂。”她喘着长气,很是费力地道:“为了困住心里那个怪物,我同自己的身体斗了近三万年。”
握着她的手微微一颤。
“而如今,我能做到的,只是暂时将他关住,或许有一天,不知是哪一天,再站到面前的,便已不是如今的我了。”
手上微微一松,沐宁趁机抽了回来。
“这样的我,你敢要吗?”沐宁下定了决心,如同诀别。
明哲死死地看着她的眼睛,却是没有再逼近一步。
沐宁转身背对他,眼中的泪珠,便已不争气地滚滚落下:“此生如此,注定不能为自己而活,不想再连累别人。”
听不到后面的声响,沐宁阂眼,终究,这一天还是来了。他们或早或晚,会以某种方式离别。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来得如此之痛。
比利刃穿心还要痛,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沐宁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今日后,便是永别了吧?各行各路,才能各自安好。
拖着血淋淋的双腿,她只能慢慢离开她的视线。她不敢再回头看他,她怕自己舍不得。
却不想,一双手臂环上了她的腰,紧紧地锁住了她。
“连累?我不怕你连累我,我只怕你突然消失。”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出的这句话:“你总说你心里住了个怪物,可是你知道吗?我的心里,也早就住进了一个怪物。”
而她,却没有再次挣开他的力量,只能由着他抱着。
“只是与你不同,我一点也不想将她赶走,如果可以,我愿意让她在那儿待一辈子。”
明哲温柔的声音,直直闯进她的心里,破碎了她最后一道防线。
她任他这样抱着,那个怀抱很坚实,让人很心安。
很久很久,直到怀里的人不再深深抽泣,他终于松了臂膀,转到她面前,指尖轻轻地拂过有些红肿的眼,柔声道:“沐宁,你愿意待在那儿吗?”
沐宁抬眼看他,却看到了他柔柔的笑。她一直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是现在,她的计划好似出了变故,而她,并不想终结这个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