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将沐宁抱回去的时候,她的脚踝即便处理过,却还在流着血,血迹蜿蜒一路,如红梅满地。
而她,终于将自己折腾累了,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里,很安详地睡着。滚烫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胸膛,明哲心下一紧。
到了房间,两个女仆迎了上来,要帮她处理伤口,明哲却抬手拦住。
“去打盆热水,再将药箱拿来。”他吩咐道。
用剪刀撕毁了她脚踝周围的鞋袜,却见到里面已现白骨的伤口。
明哲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女仆将药箱拿来,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手发抖,却还是弄醒了她。
“你这包扎的技术,倒是比几百年前要进步许多。”
明哲抬眼,便看到了她微微睁开的蓝眼睛,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本来不会的,只是某人太能折腾自己,总是受伤,练着练着,便熟能生巧了。”
沐宁苍白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轻笑:“那手还抖成这样。”
明哲手上一顿,阴森森地瞧着她。
沐宁顿时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腿还在别人手中,委实不该此时对他冷嘲热讽。
他错开了伤处,握住了她的小腿:“这是被气的。”
沐宁不禁动了一下腿,却没能逃出他的掌心。他不再理她,用棉布轻轻拭去伤口周边的血迹。
他动作很轻,沐宁还是头一回见人处理伤口如此费时,好似她一碰便会碎似的。
末了,他轻轻为她盖上云被,一双眸子,直勾勾瞧着她。
瞧了许久,直瞧得她双颊涨红,极不自在地翻了个身。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外面风吹过的声音。
若非她没有心跳,此刻,明哲定能听见如打鼓般的搏动。
不久,她听到一阵琴音,沁人心脾,如冬日里的暖阳,亦如山间清醴。门外,端着水盆的仆人住了脚步,窗,微微开了条小缝,里面的男子一身白色的常服,外袍随意搭在身上,手指慢慢在琴上拨动。
曼妙的乐声抚平了这浮世的喧哗,却抚不平这余音绕梁中,脉脉深情。
最终,仆人将水盆轻轻至于地上,又悄悄走开。
夜间,明哲替沐宁换好了药,终于走出了她的房间。踏出门,对门口守着的女仆吩咐道:“夫人若有什么差池,立即报我,我就在隔壁。”
然后,匆匆离开。
女仆端着药,推开房门,沐宁正倚在床上,翻着一卷逐渐,眉间聚着淡淡的愁云。
“夫人,该喝药了。”女仆走到她身边。
见她没反应,将要端了起来,试探性地问道:“夫人?”
沐宁回了神,抬眼看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药,轻轻嗅了嗅,道:“田七粉,冰片,血竭,血竭的分量重了些……”
沐宁接过药,却还是喝了下去,方饮一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上一顿:“你方才唤我什么?”
“夫人啊……”女仆眨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带着笑瞧着她。
“咳咳”沐宁猛地呛了起来,眼神中泛起一丝凌厉:“你在这宅中多久了?”
女仆恭恭敬敬地道:“奴是昨日公子新宅落定后,被送来的。”
沐宁挑了挑眉,新宅?
女仆有些好奇地瞧着她,昨日东家选了他们一众,道来了位贵人,将他们发配到一处新宅子,来时还奇怪,富贵人家都是不是妻妾成群,便是儿女绕膝,这家却只有两位主子。且这两位一位飘逸出尘,一位锐气难掩,怎的看都不像是甘城这种小地方能养出来的气质。
见女主人不说话,又堆了个笑脸出来:“公子对夫人真好,饮食用药,皆亲力亲为。”
沐宁的耳朵快要滴出血来,神色却毫无破绽,举了举手中的碗:“你方才说,这药是公子熬的?”
“是啊,不光如此,几天来,夫人只能进些流食,夫人喝的甜粥都是公子熬的呢。”
沐宁挑了下眉,默默地将碗放到一边,对她摆了摆手,道:“你且下去吧。”
初相识,他还是个蒸米饭不晓得放水的贵公子,竟学会了做饭。她看了一眼碗里的药,虽说用量胡乱了些,方子还是正儿八经治外伤的。
“啧啧啧。”不知何处,飘进来一阵感叹:“要说你还是厉害的,连我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明大爷都能为了你洗手做羹汤。”
沐宁挑了挑嘴角:“柳公子,你怎的在这儿?”
柳廷殊显了身形,眼里写满了失落:“你怎么晓得是我?”
沐宁指了指他身上的香包:“落尘花,是都俞特有的名花,你身上的香味倒是很好闻。”
柳廷殊摇着扇子,看了看腰间,尴尬地笑了一声:“沐姑娘,你真的是……哈哈,观察入微啊。”
“军中的细作找到了?”沐宁问。
柳廷殊摇扇子的动作顿了一顿:“你难道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吗?这都知道!”他转了一下眼珠,又道:“不如你说说,你还知道什么?”
沐宁见他诙谐的表情,淡淡笑了笑,道:“是陶邕。”
柳廷殊眯着眼,微张着嘴,不由冷笑一声:“我与沈先生,辛辛苦苦排查了许久,你既早知道是他,让我们费这劲儿做甚?”
沐宁端起手边的药,微微抿了一口:“冤枉,我也是后来见过他几面才发现的。”
“愿闻其详。”柳廷殊道。
“孟言为人谨慎,却在营中中毒,下毒之人,要么心思过人,能不惹人耳目地瞒天过海。要么,便是他身边极为亲近之人。”沐宁道。
“那又如何确定是陶邕呢?”柳廷殊笑问。
沐宁垂眼,将杯中的药一饮而尽,道:“我在营中解毒时,发觉他布营有些问题。军中若有疫症肆虐,隔离病患必远离水源,以防祸及三军。可他,却倒行逆施。”
柳廷殊躲在扇面后,表情变得愈来愈奇怪。
“况且,”沐宁思虑一阵,道:“我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海东青的味道。”
“海东青?”柳廷殊道:“凤族专门用来通信的鸟,你这鼻子还真灵啊。”
“你来,难道不是替他看住陶邕的吗?为何又会出现在这儿?”沐宁问。
柳廷殊眼前一亮,道:“哈哈,终于有你猜不准的事儿了。”又故作深沉地摇了摇扇子,到了一声:“非也~”
沐宁转头,看了看结在周围的闪电罩子,轻叹一口气:“你不会是专程来找我的吧?”
柳廷殊闻言,一脸坏笑地看着她。
沐宁眯着眼,奇怪道:“你能有什么事,能跟我说,却要瞒着孟言?”
柳廷殊从怀中掏出一个玉佩,递给了她:“有人托我带给你一样东西。”
沐宁接过,玉佩上刻着镂空的水纹,一个擎舟的渔夫。玉是块好玉,却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玉下面挂着的铃铛,有凝思安神的功效。
不对……她突然摸到玉的边缘刻着个极小的字,顿时想起某些人有在自己的作品上刻上署名的习惯,她的那支白玉笛子上,也有这个字。
这是一个“非”字。可是,他怎么知道柳廷殊见过自己呢。
柳廷殊笑着瞧着沐宁,道:“你果然认得他。”
沐宁深色异常淡然,道:“他有说些什么吗?”
柳廷殊饶有兴趣地扇着扇子:“他说,本想在你生辰的时候送你,可惜,你生辰到了,却找不到人了。”
沐宁垂眼,看着那块刻地精致的玉佩,这许多年,那家伙的品味倒是一成不变啊。
“他还说,”柳廷殊继续道:“既然平安,多在外面见识见识也无妨,他叫你暂时不要回去,自己孤身在外,一切小心。”
沐宁颦了颦眉,却如堂溪宇所说,龙族已瞒不住她的身份了。她本也没打算回去,自己的存在会给师父带去麻烦,于情于理她都不适合再在昆仑出现。
“没了?”沐宁问。
“没了。”
“他,还好吗”沐宁问。
柳廷殊深深看着她,眼神中有一丝闪躲,一丝犹疑,良久,他道:“他很好。”
沐宁将玉佩收了起来,道:“多谢。”
“得了。”柳廷殊合了扇子,便要离开。
沐宁叫住了他:“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认得他的?”
柳廷殊回头,极开朗地一笑:“我与你们不同,什么事情都算得尽,算得绝。他是我朋友,他不说,自有他不说的理由,我选择相信他。”
沐宁的神色黯淡了下来,柳廷殊却话锋一转,悄悄靠近了几步,打趣道:“不过不管你跟他什么关系,最好不要是那种关系,隔壁那个可是个心眼极小的人。”
沐宁愣了一瞬,莞尔道:“你想多了。”
柳廷殊耸了耸肩膀,捏了个瞬行咒,一溜烟没了影子。
是夜,风拂过半开的窗,吹响了沐宁手边的铃铛。她做了个梦,却不知是梦还是幻境,她看到了一个背影。那人满头白发,站在悬崖边,目光平视,睥睨众生,却难掩悲凉。沐宁想要走近些,看清那人的脸。可走了许久,位置好似一点都没有变过。她住了脚步,大喊了一声:“你是谁?”
那人缓缓回头,正当她快要看清他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叮零”声,眼前那张脸,变得愈发模糊,知道化成一团黑影。
沐宁睁了眼,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她攥紧了手中的玉佩,坐起了身来,一低头,却发现一个人,趴在她的床边。
她长吁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便听到了敲门声。
“公子,夫人,早饭已经备好了。”
趴在床边的人,警觉地睁开眼睛,道了一声:“知道了。”
声音干净利落,断不像是刚起床的样子。
沐宁哼了一声,背对着他躺了下去。
明哲笑道:“我是哪里做错了吗?从昨晚开始,你便没用正眼看过我。”
“便宜都让你占尽了,却还要装委屈。”沐宁没好气儿地道。
“得了本不该得的东西,那叫占便宜,我这可算不上。”明哲大言不惭地道。
沐宁闭眼,不打算同他舌战。
良久,身后没了声音,她方转了个身,却见那个身影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刚想再次转回去,却被他扶住了肩膀。
他轻声道:“事出有因,全当帮我个忙。”
沐宁坐起了身,疑惑地看着他。
明哲解释道:“南边的商道,近年交上来的账本,被廷殊剥丝抽茧,查出一堆烂账。我打算亲自探探这趟浑水。”
沐宁皱了皱眉:“这同你占我便宜又有什么关系?”
明哲笑着清咳了两声,极心虚地道:“有个正儿八经的家庭不容易惹人耳目……”一瞬后,却又正色道:“你若实在介意,事成之后,我三书六聘,八抬大轿,迎你入府。”
沐宁半张着嘴巴,一副吃了哑巴亏的模样,脑子里如一团浆糊,转都转不动:“倒……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明哲的神色暗了下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有婚约在身的人,却还来纠缠你,着实有些无耻?”
沐宁的耳朵瞬间涨红,婚约?纠缠?诚然,同他有婚约的是她,他纠缠的呢?非常不巧,也是她。看着他充满歉意的表情,心底有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对她喊:听到了吗?楚望,你好生无耻!
她“呵呵”一笑:“诚然,你若不提醒我,我都快忘了这档子事儿。”
“我三千岁被立为储君,事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包括婚约。”明哲道。
沐宁别开了眼神,心想:都说狐族狡猾,这遭怕不是被师父坑了吧。楚非的意思,明显暂时不想让她回去。且如今时局动荡,时间一久,这婚约也就作罢了。
“无论与楚家还是轩辕家,都不过是互利互惠的一个借口罢了。”明哲道。
沐宁眨了眨眼,心虚地道:“传闻楚家郡主下凡游历,且不知道何时回来,你这着实是伤春悲秋得早了点。”
明哲弯了弯嘴角:“如此说来,你是不介意了?”
沐宁挑眉,她被弄晕了,兜了一大圈,又让他把话题兜了回来:“随……随便吧,需要让我帮什么忙?”
明哲的笑意,直至眼角:“安心待在这儿。”
沐宁正洗耳恭听,却发现他没了下文:“就这样?”
明哲眯着眼,将脸靠近了些,笑道:“你还想怎样?”
沐宁打了一个寒颤,抱着云被往后退了一点:“你这是要打持久战了?”
明哲伸手,将她鬓边散乱的碎发理了理,轻声道:“不错。”
沐宁垂眼,不敢再瞧他,沉思一阵,道:“也好,细水长流地渗透到他们内部,才能不显山不露水地一网打尽。”
明哲看了她一阵,将二人的距离拉了开:“你还是不动脑的时候比较可爱。”
沐宁正盘算着,可以趁机联络一下边境监察寮的探子,没注意他的话:“你方才说什么?”
明哲站起了身:“没什么,我去看看你的药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