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街上还正热闹,明哲将白翊请到了望春楼对面的酒馆。
“白某竟不知,离先生同校尉府的关系如此紧密。”白翊苦笑。
明哲饮了口杯中的清酒:“像我们这样的商籍,若想长期盘桓在此,可不就得左右逢缘吗?白先生应该深谙此道啊。”
“惭愧,惭愧。”白翊堪了堪额间的汗珠:“只是离先生,当真要买我手里的产业?”
明哲扯了扯嘴角,一双眼,透着柔和,看向身旁的沐宁:“不是我要买,是我夫人要买,我不过凑个热闹罢了。”
白翊一愣,看向他的左侧。
沐宁上半身一动不动,像个活雕塑,下面的腿,却狠狠地踢了明哲一脚。
“哈,哈哈……”白翊干笑着:“坊间传闻,离家夫妇琴瑟和鸣,堪为典范,如今一瞧,离先生离夫人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白先生同离家做生意,难道还分付钱的是谁不成?”沐宁默默叹了口气,将话题拉了回来。
“只是……”白翊脸上写满了为难。
“若白先生肯将手中产业尽数脱手给我们,离某能向您保证,您非但不会受到威胁,反而能收到一份不错的报酬。”明哲道。
白翊抬眼看他,他自问混迹商场多年,能如此狮子大开口的卖家倒是真的不多。他白家,好歹也在此处扎根几千年,家中企业遍布三族,原以为此二人只是想趁乱收了他手里的楼,却没想,竟这么大胃口。
“既然二位如此坚定,白某的丑话可说在前头。”白翊道:“方才二位也见到了,白家的产业同公家牵连甚广,若日后有什么差错,白某可不负责善后。”
一声轻笑从帏帽后传来:“若真有什么差错,那也是我们事,同白先生无关。”
白翊沉思良久,长长叹了口气,终是在契约上签了字。
出了酒楼,人虽已少了很多,却仍旧灯火通明。明哲将侍从驱散开,一手拿着沐宁的长帏帽,另一只手轻轻牵着她的手腕。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闹市中逛着,街边摆摊的小贩,不由地用余光去瞧他们。男子一袭墨衣,如深邃不可窥探的夜空,面冠如玉。女子眉间淡淡的愁意,皎如秋月,步履间,却没有寻常妇人家多余的摇曳。一个打猎归来,抗着野味的壮年人从他们身边路过,不由地将手中滴着血的野味换了个方向。因为有他们的出现,连周围的叫卖声都弱了许多。
沐宁任由明哲牵着,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正颦着眉想着些事情,头上却突然感到一沉。一抬眼,却发现视线被一层蓝白色的纱布添了一层朦胧感。
“做什么?”沐宁扶了扶帽子,对明哲突如其来的举动,表达了一丝丝怒意。
明哲将不知何时买的白玉簪子插到了她的发间,用来固定帏帽,复又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垂下来的白纱:“这样安全些。”
沐宁撩开了面前的那层白纱:“这大晚上的,还戴着这个,我什么都看不清了。”
明哲对她微微一笑,将她的手轻轻拉了下来,放在掌心,眼里却是一阵狡黠,道:“没关系,我牵着你。”
冰冷的手心,顿时传来一阵暖意,是她从未感觉到的暖。原来,恒温动物有如此舒服的温度。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明哲柔声问道。
沐宁回头,隔着帏帽,瞧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刚刚躁动不安的心,瞬间老实了下来:“方才在望春楼,我好像看到了两道影子。”
明哲默默将她的手攥的更紧了些,良久,他道:“在楼内,我扔出去的,是个瓷杯。”
沐宁轻叹了口气:“可将那人的手斩断的,却是柄小刀。”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一个深藏在她心底一万余年,却再未见过一面的人。
“无论如何,那人对我们没有敌意,不必太过担心。”明哲劝道。
沐宁默然,无意识地瞥向两边的街道,却发现,是完全陌生的景致:“这不是回府的路啊。”
“谁说我们要回府?”明哲挑了挑眉,带着深深的笑意瞧着她。
“已经快要戌时了。”沐宁疑道。
明哲并未停下脚步,继续牵着她向前走:“今日,是万灯节。”
沐宁恍然,一个多时辰前,她还在瞧着着热闹的街市,却没想,转眼就将它忘在了脑后。
“我没过过万灯节。”沐宁道。
“那刚好,你的第一个万灯节,交代给我了。”
城中,一片好大的空地,各种颜色的琉璃瓶一层一层地飘在空中,漆黑的夜中,如点点星辰。
明哲化出两盏琉璃灯,将其中一个递给沐宁。她打量着手中的瓶子,里面凝结的,是白色的染料,如一缕轻纱,在微风中起舞。
“神仙逝后,神形归于混沌,不入轮回,我们要这些来做什么?”沐宁眼神中,难掩失落。
“一种寄托罢了。无论心里想的那个人看得到,还是看不到,活着的人,依旧要好好活着。”明哲施了个悬浮术,让自己手中的瓶子飘了起来:“只有你好好活着,他们才不会担心。”
沐宁一愣,一双蓝色的眼,怔怔地瞧着那对温和的眸子。半晌,她微微一笑,轻轻一托,将手中的瓶子升入空中。白光缓缓在两人面前掠过,由暗到明,再由明转暗。两束白光缓缓升起,融入那五颜六色的琉璃瓶中,穿过天际。
他们彼此对望,仿佛这宽广的街上,只有他们两人。
忽地,背后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沐宁一个踉跄,身体顿时失去了重心,直直向正对着的人的怀里撞去。
“抱歉,抱歉……”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沐宁想转身,却发现腰间的一双手,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让她一动都不能动。
她听到了明哲缓缓开口:“没事。”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缓,可她贴着他胸口的那只耳,却听到了如打鼓一般的声音。
明哲的嘴角,不由得向上弯了弯。
那妇人走了几十步远,沐宁仍如一块僵硬的木头一般,靠在他怀里。帏帽下,原本雪白的脸颊,此刻带了一丝红晕。余光略过他的肩膀,好似瞧见有人在往他们这个方向看。
沐宁回了神,向旁边挪了几步,再朝那个方向望去的时候,却没了人影。明哲转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沐宁颦了颦眉,轻轻摇了摇头:“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寒风拂过她看着极为单薄的身影,明哲换了个位置,替她挡住了风口:“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午夜,外面起了大风。沐宁在床上辗转,久久不能入眠,脑海里一直回闪着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会是他吗?她已一万余年不曾见过他了,单凭一个不真切的身影,她很难确定。
“你有心事。”屏风那头传来一声轻唤。
沐宁疑惑地眨了眨眼,她的动作很轻,应当不会吵到他:“你怎知我还醒着?”
明哲并不作答,良久,他小心翼翼地道:“宁儿,你是不是,不想留在狐族了?”
沐宁觉得纳闷:“为什么这么问?”
“你放才在书房的时候,随行的丫鬟同我说,你在街市外的石拱桥上站了好久。”
沐宁扶额,这一屋子的侍从,可谓是一届忠仆,有点风吹草动都要同他讲。可是,她也并没有说错,她早晚,是要离开的。这里的一切,无论多繁华,都不属于她。
其实,若是亮明身份,着神族大陆的一切都将不属于她。凤族欲杀她而后快,龙族因她的凤凰身份暴露,徒惹了不少麻烦,而狐族,若不是为了他,她早就离开了。
现在的一切,于她而言,只不过是场意外。因为某人,意外地留了下来,意外地将先前的计划全盘打乱。
“宁儿?”听不到她的声音,明哲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沐宁翻了个身,正对着那扇屏风,月光透过那扇窗,将明哲模糊的影子投射到屏风上。她微微一笑:“我承认,将堂溪宇拉下马后,我的确打算离开。”
屏风那头的影子瞬间坐了起来,又缓缓地低下了头,不发一言。
沐宁笑道:“但是偏偏有个人,追着我走了好几里地,有那么一瞬,我竟不太想走了。”
“当真?”
沐宁看不见他的脸,却很分明地听到他的语调里,多了一丝轻快的声音。
“嗯。”她轻声应答。
寒风吹打着门框,传来阵阵清响,屋内却久久不闻人声。
“宁儿?”明哲轻唤,却不曾有回响。他压低了声音,好似自言自语:“别担心,有我在。“
屏风那头,沐宁合着眼,嘴角却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
翌日,沐宁起得很早,却发现隔断的屏风,和外面临时支的软榻都已不见了。她翻了翻身上的云被。诚然,她夜间从不会盖被,因为不需要。可是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见一床云被严严实实地将她包裹住。
“小茹。”沐宁高声唤道。
一个梳着丫髻,着一身鹅黄色袄子的小姑娘进了来,这是明哲从都俞城调过来的侍从,对她微微欠身:“姑娘。”小茹知道她和明哲的关系,在人后,她一向不会以“夫人”唤她。
“君上呢?”
小茹甜甜地笑着:“君上去城东收铺子去了。”
“这么早?”沐宁疑道。
小茹道:“君上说,早点出去,还能赶回来吃个午饭。”
沐宁摇头笑道:“从不知道,你家君上的作息竟如此健康。”
小茹转了一下眼珠:“奴婢斗胆猜测,君上可能只是想通姑娘一起用午饭。”
沐宁拿帕子的手顿了一下。
“姑娘要用早饭吗?”小茹问道。
沐宁颦了颦眉:“不,去书房。”
已过午时,朗日高照,一个难得的晴天。明哲覆手走入府中,步履中还带着一丝急促。入园中,却只有小茹一个人在整理着园中亭子的珠帘。
“小茹,”明哲叫住了她:“沐姑娘呢?”
小茹朝他微微欠身:“姑娘早上进了书房,便没有再出来过。”
明哲微微皱眉,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推开门,他脚下一顿,散落一地的文稿,像是被打劫过一样。他跨过那一地,残迹,急步闯了进去,发现沐宁正皱着眉站在桌前,双手撑着桌子,满脸愁容。
明哲微微松了口气,替她将那一地的文书拾了起来,缓步走到她身边:“是瞧出了什么?小茹说你一上午不曾出来过。”
沐宁才注意到他进来,吓了一跳。
明哲将手里的文稿递给了她,轻轻抚平她的额头上深深的沟壑:“什么事将你愁成这样?眉毛都皱到天灵盖了。”
“你看,”沐宁从那一堆文稿中,抽出来几张:“这是甘城进一万年的药材出入记录。”
明哲接过,却并没有看出什么。
沐宁解释道:“柴胡,黄芩,半夏,都是用来稳固寒热病最根本的药材,甘城盛产柴胡,可市面上柴胡售到医馆的价格,却比比翼鸟族那种寸草不生的地方还要昂贵。”
明哲微微摇了摇头:“可药材的价格都是早就定好的。”
沐宁轻叹了口气:“我看了狐族近万年颁布的政令,六千年前才对市面销售的药材有了具体的定价。可这些最基本的药材,早在万余年前,从甘城出售,在周边城池绕了一圈,又原封不动地运了回来,价格较成本翻了三倍不止。”。
明哲听着,脸色却变得很难看。
“甘城万年来,由于利益勾结,并未有大规模的战争,可如果当真有了骚乱,疫病四起,这些药商大发国难财,甘城的百姓便要遭殃了。”沐宁道。
“我明日去见见当地最大的药商。”明哲沉着声道。
沐宁却摇了摇头:“不对,根源不在药商。”
明哲犹疑地看着她。
“狐族的药商大多不会医术,只管销售药材,能如此精准地切中甘城药材命脉的,定然是个精通医术的。”沐宁沉思一瞬问道:“甘城中,可有比较有名气的医师?”
明哲的眼神颤了两下,坚定的摇了摇头:“不可能。”
“那便是有了。”沐宁转过身来,正对着他。
“梅林林皑,万年来一直在此地无偿行医,在这一带颇负盛名。这样一个人,做不出这种事。”明哲道。
沐宁听了,脸色却白了一度:“你说谁?”
“林皑。”
“哪个林,哪个皑?”
“双木林,白雪皑皑的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