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沐宁第一次来到九霄云殿,小时候,曾同师父一起,前来为天帝贺寿。印象中,万年前,这个地方便是这个样子,一直未曾变过。
富丽堂皇的宫殿内,所有的器具都是金色的,尽显贵气。美中不足的是,在这九霄云殿,左右的花,都是布帛做的。这天上,出了除了掌事的官,没有多余的活物。
从南天门一路走来,大多是安静的,连行色匆匆的侍者,都不会留下一丝脚步声。
沐宁跟着引路的仕官,走进一方偏殿,却见殿内不止一人。坐在高位的那人,远远见到她的身影,嘴角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下首站着的那位,却略微站直了身子,带着一丝恭敬的神色看着她。
沐宁隔着一层轻纱,看到了天帝的眼神,她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对为首者行叩拜之礼,却是依着龙族的规矩。
天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才微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
“这位想必便是沐姑娘了。”站在她左手边的那人问道。
沐宁微微点了点头,却见那人冲她深深作了一揖。沐宁将身子微微错开了些,上下打量着他。
那人抬首,道:“在下尹叙,冥界右司丞。”
“右司丞?字恒长公子是你的……”沐宁问道。
“长公子是在下的姐夫。”尹叙答道。
天帝轻笑一声,很是亲切地道:“今日,是尹叙代幽冥军到天界述职,特地提到了你。本座还奇怪,什么人有这么大胆子,敢在这个节骨眼救下冥界的人。”
沐宁向他作了一揖:“臣惭愧。”
天帝笑道:“方才见你长帏帽覆面,将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却不想你如此坦诚。”
轻纱之下,沐宁勾了勾嘴角:“陛下英明,臣这点小伎俩,瞒不过陛下慧眼。”
“哈哈,”天帝用着慈祥的眼神瞧着她:“你五千多岁的时候,本座第一次见你,小小年纪,在瑶池耍了套剑法,却不露怯,给本座的印象,很是深刻啊。可惜,后来便没见你来过了。”
“这……”尹叙有些疑惑,有些茫然,陪笑道:“原来陛下认得沐姑娘,是臣多事了。”
天帝笑着抬手指着沐宁:“她是龙族楚王家的小女儿,泽徽的徒弟。”
尹叙先是一愣,龙族楚王家,那不正是……
“原来是楚家郡主,久仰。”
“行了,二位卿家若要叙旧,日后在九霄云殿有的是机会。本座叫她来,还有别的事,你先退下吧。”天帝对尹叙道。
尹叙遂才发现自己只顾拉着沐宁絮叨,着实有些失礼,便向天帝行了一礼,自行退下。
“先前便听狐族来使提起过,云城出了位神医,本君亦是没料到,这神医竟是楚卿。”天帝顿了顿,微笑着看着她:“泽徽得人啊,你同你哥哥一样,都是不可多得之才。”
陛下谦虚了,旁人认不得臣,陛下在臣出现在云城的那一刻,便知道了陈的下落。不然,臣今日绝无机会站到陛下面前。”沐宁恭敬地将双手叠于胸前,却是淡然自若地语气。
“哦?”天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陛下日理万机,若非臣身份特殊,您不会有空见一个江湖郎中。”
天帝看着那一双慧洁的双眼,虽姿态做得十足地恭敬,可那双眼睛骗不了人。
“大殿下被火属灵力所伤,即便天族上下瞒着,时间长了,也会透露出风声。故,臣知道,臣身上,有陛下想要的东西。”
天帝收了笑意,这个小姑娘,同他见过的一众后辈不尽相同。年纪轻轻,却有一种老一辈人才有的敏锐的直觉:“你是个聪明人,本座不认为,聪明人不会由人算计。”
沐宁抬眼,面对天威,却丝毫不惧,一双向来平静的眸子,此刻却带了丝果敢:“那便要看,陛下想要的,同臣想要的,是否不谋而合了。”
天帝的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眼前这个人,让他很不舒服。至于哪里不舒服,他说不上来。但他能确定的是,以她的身份和能力,龙族和狐族将她留在身边,与留头猛兽无异,她又是凭什么,能在神族大陆立足许久的?
“这些都是后话。”天帝道:“眼下,便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同本座做这场交易。”
沐宁浅笑,微行一礼:“定不负陛下所望。”
从偏殿出来,沐宁便见到尹叙远远地在长廊等她。随他前来的一众使臣,皆同他隔了一段距离。她径直走了过去:“尹大人有话要说?”
尹叙默不作声,却向她深深行了一礼。
“尹大人这是做什么?”
“尹家欠郡主一句谢谢。”尹叙起身道。
沐宁冷笑一声:“自我收养芮芮算起,有不少人来道谢,亦有不少人,派死士暗杀。却没有一个,说要来接她回家。”沐宁正对着尹叙:“回她自己的家,那个生她的故土。”
尹叙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满,轻叹了口气:“昔日,长姐和大公子在的时候,尚不能护她周全。如今,冥界对她而言,便是虎狼之窝,不回也罢。”
听他言外之意,沐宁并未感到意外。早在她见到字恒的第一眼,便觉察得出,他的时间不多了。那个眼神,是弃世的眼神,是被死神眷顾的眼神:“字恒他?”
悲凉之意,从尹叙的周身流露出来:“大公子往蛮夷平反,几日前,于西境失踪。前线来报,怕是凶多吉少。在下今日前来,便是向天帝陛下禀明此事。”
沐宁微颦了颦眉,冥界的西境,同魔族东陆接壤。她的暗自觉得,这事透着些诡异。
“至于芮芮……”尹叙有些为难地瞧着她:“她被郡主养得很好,在下斗胆,……”
“她不能再留在云城了。”沐宁打断了他。
尹叙一愣,却心下了然,对方能在危难时候施以援手,已实属不易,自己若再强人所难,实在有些不合适些:“也是,芮芮给郡主带来了诸多不便,是在下思虑不周。”
沐宁眯着眼瞧着他,半晌,她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芮芮,我会送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至于是什么地方,我并不打算同你说。你应该清楚,她的下落,越少人知道越好。”
尹叙吃惊地望着她,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将麻烦往自己身上引,尤其是在自己处境艰难的时候。
沐宁见他发愣,不再理他,转身欲离开。
“郡主。”尹叙叫住了她。
沐宁停在原地。
“在下有一事不明。”尹叙皱着眉。
“请讲。”
“郡主自有麻烦缠身,为何还要收养芮芮?”尹叙正色问道。
面对他直白的发问,她有些出神,脑海中,却都是那小萝卜头的影子。她为了一块梨花酥在床上哼唧打滚,她会在她坐诊的时候跟老爷子并排坐着,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她天生一副笑容,一脸人畜无害,却最喜欢给她惹各种各样的麻烦。家里的每一片瓦,几乎都遭过她的毒手,邻里邻居都知道医馆里养了个小魔头。
隔着轻纱,她笑了,笑得温柔,就像一个母亲想到自己家的捣蛋鬼一样:“我觉得,她同我,很像。”
言罢,沐宁缓步离开,尹叙对着他的背影,深深作了一揖。
他身后,一个近侍走来:“公子这便放弃了吗?”
“芮芮在她身边,会比在我身边更好些。”尹叙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却已不见了人影。
“公子,那楚望,可是中令院的提督。”近侍提醒道。
尹叙沉思,楚望,是个令整个神族大陆都闻风丧胆的阴谋家,更有传闻说,只要她还活着,没有人能在龙族皇属军手下讨到一丝好处。可是,今天,他对这传言有些改观。不错,他只见过她这一眼,这一眼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是她说的那些话……
尹叙自顾自地笑道:“本以为是个杀伐果断的厉害人物,原来也是个受生活所迫,披着狼皮的羊。”
穿过一方用法术变出的树林,沐宁并未直接回到天帝为她准备的寝阁。
“姑娘,这不是竹楼的方向。”侍女见她越走越偏,以为她不小心走错了路。
“不回竹楼。”沐宁继续向前走:“请姐姐带我去见大殿下一面。”
侍女向她深深行了个礼,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客气,请随奴往这边走。”
从树林穿出,是一条不见尽头的大路,两边高墙垒起,好似这百里之内,只有两边的墙,脚下的路。沐宁合眼,走在侍女的身后。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与眼前之景全然不同的样子。
是幻术,沐宁心道。
表面上是条不知通向何处的路,其实不远处,便是一方独门独栋的院子。沐宁缓步走着,只觉得越靠近那院子,周围的温度越高,她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便瞬间封闭了五识。
侍女停住了脚步,向她微微欠身:“姑娘,到了。”
沐宁见她停下,却引自己进去,不禁有些警惕。
“姑娘见谅,陛下命令禁止任何人靠近这间院子。姑娘也是得陛下特许,才能进这大门。”侍女道。
沐宁站在院子十里开外的地方,轻纱下的一双墨色的眼睛,闪过一道蓝色的光。她瞧得清楚,这院子周围被人布了层厚厚的结界,若非这结界,周遭的温度不知升到哪里去了。
她抬脚,不再犹豫,径直向院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