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上一任宗主与妻子二人夫妻恩爱和睦,终身未再娶妾,传为佳话。
宁家家风严格,宁老夫人虽然没有儿子,但两位女儿都出落的极好,不仅都有着过人的美貌,更是有着大家闺秀的气质,尤其是小女儿宁君如,不似其姐姐宁婉悠那样喜爱修习剑法仙术,虽然修炼上没什么成就,在世家子弟里平平无奇,但是女红字画诗文都是各家小姐中首屈一指的,倾慕者众多,但因其母与颜棋寒母亲交好,自小便定下了娃娃亲,颜家同为百年世家,门当户对,倒也没什么闲言碎语。
这便是颜棋寒和宁君如的爱情。
说起来,宁家与颜家有这样的亲戚关系,按理颜家出了事宁家应相助才是,可是除了颜棋寒宁君如的葬礼,颜纤尘就没与宁家人打过照面,哪怕是上次的宴席,宁家人也没有什么想要联系的意思。
可能出了这样的事,大家心里都是意难平吧。
离院内。
箐莺单膝跪地,望着倒在地上的一排竹子,支支吾吾的看着颜纤尘。
“我说过,你若不愿说,便不用伴我左右了。”颜纤尘还是一身黑色的衣裙,只不过换了种款式,黑色的褙子上有几多红线秀上的梅花,像血一样鲜艳。
箐莺叹了口气:“宁夫人从小与颜老宗主有婚约在身,也许您以为宁夫人不喜颜老宗主,但其实…那时候,宁夫人总听说颜老宗主温文尔雅,平日好惩恶扬善,心里是很开心的。”
温文尔雅?颜纤尘嘴角一挑,一脸讥讽,确实,对待除了她和弟弟以外的其他人,是够温文尔雅的。
箐莺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顿了顿,接着道:“夫人早年的芳名远扬,倾慕者众多,奈何颜家实力摆在这,自是没有人敢打这破坏姻缘的主意,那正是宁夫人与颜老宗主要成亲的前几日…”
箐莺的版本不长,也极为简单,宁君如婚礼前几日与其母亲去一处庙里祈福,希望求个嫁人后平安喜乐的日子,能与这之匆匆见过但已倾心几面的颜公子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可这一去,便从此不得安宁。
周暮与颜棋寒完全不同,颜棋寒出自身上四宗,礼仪规矩众多,仪表堂堂,还有些不位子怒的严肃,而周暮却有着完全相反的多情公子的气质,一双桃花眼极讨女人欢心,看见了端庄秀丽天人之姿的宁君如,立马就有了想法,相当熟练的甩出几个眼神,俗套的几句诗词夸赞,加上点到为止欲擒故纵的表演,立马把这涉世未深的闺阁小姐引的目眩神迷芳心暗许,奈何其母在侧,而且已有婚约在身,只能叹气作罢,乖乖回家。
若说这样就算了,那可能也会有祈福之中那平安喜乐的日子,可坏就坏在,那花丛中游来游去的花花公子周暮那躁动不安的心上。
恰逢周暮父亲逝世,他继任为青野周氏的掌门人,颜棋寒便携妻宁君如一同参加葬礼,二人又有了交流的机会,心中枯死的火苗再次复燃。
那周暮性格风流,想来也只是贪图宁君如的美色,又好巧不巧,颜棋寒为上四宗宗主,奉命平定锦江边塞之乱,走了一年,这一年里,便有了许多故事。
“然后颜宗主回来了,那周暮又是个喜新厌旧的小人,两人就断了联系,再后来宁夫人生下了您,在怀小公子的时候被颜老宗主发现了旧时的信件,二人的关系就成了您记得的样子。”箐莺脸上浮现痛色,“夫人她很爱您的,她也是有苦衷的啊…”
“苦衷?”颜纤尘笑了,笑的很可怕,“我知道父亲嫌弃我们,我知道母亲从不制止父亲动手。”
那有力的声音突然一转,有些颤抖,“可这些是非…于我…于弟弟,又有什么错!”
颜纤尘的表情很扭曲,眼睛使劲用力,不想让眼内的液体滑落,嘴角想保持着漠不关己的冷笑,但是因为情绪激动不断颤抖。
猛地闪身到箐莺身前,掐住了她的脖子,目光几欲喷出火来,“说!我父亲是谁!”
我真的是颜子祎吗,还是应该叫周思暮?
我恨了父亲这样对我这么多年,是不是恨错了?
无数念头涌现在颜纤尘的脑海中,手上用劲更甚,箐莺的脸色已经爆红,眼里满是恐惧与悲怆,“您父亲…是…颜棋寒…”
大力一撤,箐莺咳嗽着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脖子。
颜纤尘眼角终于划过一滴晶莹,痛苦地闭上眼睛,张了张口想要道歉,却已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好久好久。
“她与周暮私会的地方,在哪里…”颜纤尘的脸色苍白依旧,目光有些呆滞,最终挤出这么一个问题。
“在青野与芜城交汇处的一个小山上。”箐莺回答得很利落。
“画图给我。”我明日自己去。
虽然后半句没出口,但箐莺知道,她一定会去看的。
从小的她就明白,父亲与母亲的争吵,还有母亲不断的忍让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陈年旧事,但当真的知道真相,竟然还是如此受伤。
颜子骞还在失踪,估计已是凶多吉少,墨染重伤在外,不由得不小心。
可一个人面对真相,一个人打理宗门上下,一个人应对明暗剑影,真的…好像一条走到黑的路。
不知为何,她只想立刻马上飞去那个充满恶心罪恶的小屋,想亲眼看到宁君如在哪里待过的铁证,也许这样,对父亲的恨就可以小一些吧…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昨日遇见的凌晗和尚卿玄家应该都很幸福吧?
这样不入凡尘的气质,年少有为的人,年轻一辈楷模似的人物,一定从小是严恩并施的管教大的。至于那个尚卿玄,应该,一直都很快乐吧?
快乐。
颜纤尘目光闪过一丝柔和,她曾也有能带来快乐的人的。
“子骞,你一定要活着啊。”颜纤尘喃喃道,“姐姐现在是宗主,谁也不能欺负你了。”
卯时,天边的红日刚刚升起,箐莺看着那正准备下山的黑色身影,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与荭澜一起拿着一沓颜子骞的画像,也准备离开。
凌家、周家、颜家,三处的地界是相连着的,都是多山多水的地形,一年四季风景都格外秀丽,而三家共同交界的一处,正是颜纤尘此行的目的地。
三个世家管辖的地方都很太平,而这交界的地方,本就是山野间荒凉之处,并且因为三家都很默契的空出一块,就更加人烟稀少,压根除了灵兽就没有其他动物,就更不可能有路了。
颜纤尘只得御剑飞行,实在是无从下脚。
这种地方私会,确实是无人打扰啊。
颜纤尘冷笑一声,跳下剑。
颜家一直都修炼扇法,剑对于颜纤尘来说实在只是一个交通工具而已,她的剑术也理所当然的不怎么样。
山路很不好走,只有一个狭窄的小路,一看就是常有人走过,黄突突的没有草叶,各种灌木大树胡乱生长,又高又密,故此也不能继续御剑,颜纤尘一路皱眉,倒不是嫌弃这路太崎岖,而是生性爱干净的她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野外杂乱。
这样的荒郊野岭,处在三大世家交界之处,若是被哪一家收了,设个驿站,也倒是方便许多。
她脑子里胡乱想着些七七八八没什么用处的东西,似乎这样就可以忘记此行所到之处究竟是什么地方。
宁家与颜家没了交集,难不成也是因为这些陈年是非?
上山之路实在不方便,凌乱不堪,举步艰难,幸好,没继续走多久,就看见了一间木屋。
从外面看上去,这里很是平常,和农户们自己搭建的一样,可是占地的面积却大了不少。
颜纤尘手中灵潇一动,门应声而开。
然而,她的脚步依旧未动,像是定在原地,不知如何上前才好。
自己的母亲做出如此丑事,还让自己的父亲对姐弟二人这样疏离甚至是虐待,说能接受,那是假的,说不痛苦,也是假的。
何必要来找不痛快呢。
她暗自于心底自嘲,却还是为了那希望渺茫的“万一”,缓缓上前走去。
果然,里面装饰精美,并不像外头看到的那么普通,看着东西的陈列,屋主一定是一个极为雅致的人。
然而,这屋里的装潢布景她越看越眼熟,这…这不是宁君如的闺房模样吗?
颜纤尘小时后自然是同宁君如去过宁府的,母亲房间之中陈设与宁府其他地方的富丽堂皇,恨不得把所有珍宝挂出来的气派景象不同,由宁君如亲自设计,典雅安静,特别是那梨花沉木几上的古琴,颜纤尘很是喜欢,记忆也更加深刻。
这周暮还真是用心良苦啊,颜纤尘心道,一时间五味杂陈,竟不知如何反应。
据箐莺说,宁君如和周暮只有那一年在这里,可是,这里分明没有落灰,一定最近还有人来过。
周暮不是早就去世了吗,谁还会到这里来?
颜纤尘眼睛微眯,正侧头细想,突然听见一串脚步声,那声音很平常,像是很自然的回家似的。
“谁?”她沉声道。
开了门,却是出人意料的一幅面孔。
竟然是凌晗。
凌晗显然也很是惊讶虽然他还是一脸沉稳没有表情,可眼底的情绪起伏是骗不了人的,只听他缓缓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颜纤尘眼神恢复了冷冽,看这凌晗的眼睛,想找出什么破绽。
“我家买下了这块,我自然是能来的。”
应该没有说谎,可是凌家何时接手了这一片食之无味的土地了?要知道,这里并没有人居住,也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灵兽可供扑捉。
可是这种事情外人也不好发问,只好又说道:“何时?”
好像太过于简略,颜纤尘赶忙补上:“何时买下的,你又何时来的?”
“前些日不久,宗主命我前来查勘,我第一次来。”凌晗眼神看进了木屋,有些不解。
看样子他是不知道这里曾经有人了,那也并不是他打理的这一处了。
颜纤尘目光一缓,“这曾是我母亲住过的地方。”
凌晗也没有乱问,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我母亲有段日子不愿被打扰,所以…”
凌晗抬了抬手,“你不必解释的。”
颜纤尘低下头,盯着地。
“这一处,我不拆就是。”凌晗转身,一袭白衣飘动,有一种出尘的俊逸。
颜纤尘不好留下凌晗,毕竟自家丑事不好与外人说,因此也没有留他,只是道了一声多谢。
可这刚谢完,她的脸色就变了。
凌晗脚下,一个模糊不清的阵法正逐渐变得清晰,几乎要发动。
颜纤尘刚欲出手相助,凌晗却已经腾空一跃,手势快速连串的变换着,一道蓝白色的光发出,打散了那金色的阵芒。
两人四目相识,心照不宣的靠近,一人唤出了灵潇,一人拔出了霁轩。
颜纤尘看了一眼霁轩那淡蓝的剑光,心底称赞一声好剑,说道:“进屋!”
凌晗也没反驳,跟着颜纤尘进了屋子。
“那阵法是以前有人布下的。”凌晗说道。
“可刚才我路过却并未启动。”颜纤尘的脸色有些危险,“有人在附近。”
凌晗看了看她充满戾气的表情,抿抿唇,还是没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有阴气。”
虽说这是山上,温度本就低些,但是这样明朗的阳光照射下,颜纤尘还是没感觉到一丝温暖,暗骂自己大意了,抬头看着凌晗的脸,道,“你可带了符纸?”
凌晗一愣,“我家并不研习此道。”
颜纤尘暗叹口气,“既是有阴气,那便是有邪物了。”
“你怕鬼吗?”凌晗突然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不。”真是没话找话了,宗门弟子职责所在,谁还会怕这些东西呢。
凌晗闻言反手一挑,像颜纤尘身后刺去,霁轩修长的剑身划破空气,带起了一声爆破的声音,颜纤尘猛地转身一仰,腰身几乎贴地,手中结印,飞快向头上打去。
一团人形的黑气就这样被二人又逼回了暗处。
“这不是鬼物!”颜纤尘眉又有皱了起来,“这是影身咒术。”
凌晗也发现了这坨东西有异,闻言发问,“什么?”
“这是我家禁术阁内所记载的邪术,施咒者可操控自己的影子,隐匿于影中暗杀,难以发觉。”颜纤尘已经来不及思考究竟是谁喑熟自家秘辛,一把抓过桌上的蜡烛飞快道,“点灯!”
凌晗顿时明白过来,一个闪身从外头拿了许多树枝,点燃插在房间各处角落,屋内立刻灯火通明,有阴影的地方少了许多。
既是操控影子,那我便不让你有地方躲藏。
颜纤尘和凌晗同时出手,向那为数不多的阴影处打了过去,不负众望,一团黑影又窜了出来,这一次,它直接奔向了不熟悉影身咒术的凌晗。
颜纤尘并未担心,这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咒法,那影子威力还不如真人,并不会有什么加成,不过是便于隐匿不易叫人发觉从而容易得手,现在敌我皆在明,他凌晗要是这都应付不了,那也不配被称作同辈楷模了。
果然,霁轩一出,灵动的舞了几下,那团黑影就被打散。颜纤尘慢慢走过去,邪笑着大声说,“出来吧,墨染?”
凌晗听见颜纤尘喊出的竟是“翩翩公子世无双”的墨染之名,终于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谁人不知颜家首席大弟子墨染常年跟随颜老宗主左右,深受赏识,并且他也不负期望,助人为乐与人为善,而且相貌温文尔雅,于是得了这么一个美名。
可看颜纤尘的表情,也不像是在信口胡诌,凌晗将霁轩插回剑鞘,跟着环视了一圈。
并无异动。
“怎么,敢做不敢当?”颜纤尘声音更加洪亮,还夹杂着些怒气。
一声清脆的坠物声响起,二人赶忙看去,却只见一枚水苍比目玫瑰玉佩静静躺在地上,质地莹润,材质上佳。
颜纤尘终于按耐不住了,手中灵潇光华流转,一段凄切哀怨的旋律吹响,扇身在空中划过几道弧线,向屋顶上凌厉的飞去。
只听闷哼一声,一个捂的严严实实的影子正欲逃跑就被颜纤尘打了下来,那身影虽然在装束上叫人辨认不出,但手中一把通体乌黑的扇子,还是没逃过凌晗的眼睛。
没机会问颜纤尘为什么这人所持的扇子是邪气肆意的黑扇,凌晗的霁轩出鞘,与颜纤尘一起迎了上去。
就算这蒙面人真是大名鼎鼎的墨染,方才影身咒术的反噬再加上凌晗与颜纤尘二人的身手,理应将他擒下,可不知为何,这人居然实力大增,与二人缠斗的不相上下。
颜纤尘的灵潇与这人的黑扇相对,颜纤尘居然觉得那黑色的邪气极为粘稠难缠,还有种连绵不绝之感,叫颜纤尘极为头疼。
而凌晗则觉得,这人在自己的霁轩紧紧相逼的时候,却总能奇异的拉远距离,而且这人浑身上下的魔气叫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人就是墨染。
蒙面人似乎想快些结束,将扇子移至嘴边,吹了起来。
若说颜纤尘吹奏灵潇的时候,声音空灵婉转,那这黑色的扇子声音则极为难听,引的人烦躁不堪,极为难受,像是无数愤怒、不甘、怨恨、悲怆一齐齐冲入颅腔,凌晗的反应没那么大,但已经剑法凌乱步子摇晃,脸色阴沉的吓人,而另一边颜纤尘反应则大得多,本来极美的娇颜已经毫无血色,浑身轻颤,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灵潇的节奏,很是狼狈。
凌晗赶忙停手,扶住颜纤尘。
“别管我…抓住他…”颜纤尘艰难的张口,可惜,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颜纤尘头痛欲裂,软软的被凌晗搀住,凌晗想扶她进屋坐着,可颜纤尘步子却迟迟没有挪动,眼睛不断想要努力睁开但还是徒劳。
凌晗一把背起她,进屋放在了凳子上。
颜纤尘终于恢复了些,强忍着不适,去拾起了那半枚玉佩,死死攥住,本没有血色的脸庞居然浮出了两团不健康的红晕,她眼睛紧闭着,朱唇不断微张,像是要说什么,又迟迟无法开口,眼角一道清泪划过。
半晌,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身子还是倒了下去。
凌晗从没见过她要么冷漠要么邪魅的脸上出现这样的情绪,赶忙接住她的身体,双指指腹搭于脉上,灵力流转间,仔细地探查身体状况。
可越是探查,凌晗的表情就越是紧张。
不是她受了重伤,而是因为她的脉象奇乱。
心事繁杂郁结于心,凌晗轻叹一声下了结论,缓缓为她输入灵气。
过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天色已经渐暗了,凌晗端正坐在椅子上,因为这事颜纤尘之母的住所,他也不好乱动,因此也没有拿本书解闷,桌上只有几张写满名字的纸。
只好调息。
落日余晖透过窗户的影子,打在颜纤尘白皙的面容上,显得皮肤更加细腻,她的发髻经过打斗已经有些凌乱,几缕青丝垂落,搭在额边,更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柔弱之感,轻纱似的黑外衫上还有几点血迹。
为何总穿黑衣呢?凌晗恍惚中见到了另一个白色的身影。
太阳已经正式落下去了。
终于,榻上的人睫毛抖了一下,悠悠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