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的时候,仿佛夜空中繁星闪烁。强烈的光线透过缝隙,刺入他逐渐恢复精神的瞳孔。紧接着,便感觉胸膛上传来让人窒息的压力,四肢也被重物给钳制封锁了一样,不得动弹。氧气的缺稀使他的意识愈发模糊,死亡悄无声息,却如此触目惊心。
出于对生命的渴望,西极军将领点亮最后的燃烧生命之烛,拼尽全力将双手从两旁的重物当中抽出,随即便颤抖着将手指戳进那象征着生的白光。
手指上传来的湿润与柔软,让赵远樵本能地感到厌恶,却也猜不出此为何物。只是,压在自己身上的重物似乎极易滚动,用力向外侧一拨,就滚落了下去。
重见天日的赵远樵贪婪的吞食着氧气,虚弱的心跳渐渐恢复和跳动的活力。可吸食了几口才发觉,这氧气似乎像是过期的一样,充盈整个肺部的同时,竟夹带着股股恶臭腐烂的酸味,腥气直逼灵魂深处。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耳边嗡嗡的蚊虫声,环绕着整个头颅。
赵远樵用手支撑着坐起,竟发觉小拇指插进了一个半月形的坚硬空间,冰凉潮湿且有着根茎彼此连接。他惊吓这本能抽出手,不料带出了里面的一个球状物体。
定睛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一惊一乍,让那滑溜溜的眼珠子蹦跳着从掌心滚落,留下黏糊糊的污血与黑红色的根茎。
而在他的身下,那眼珠的主人张着嘴巴,嘴角干涸凝固着爆裂而出的血渍,另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眶却也呼之欲出。通过这十分难看的死相便不难看出,此人死于非命。
那么自己呢?
赵远樵拍了拍晕乎乎的脑袋,回想起自己闭眼前的最后一幕:黑色“叛将”的擎天宝刀、如潮水般溃退的阵下士兵以及火海滔天,恍如白昼之时的残酷战场……
他自知作为武将,战死沙场乃兵家常事、兵家所向。更何况,自己是为荣誉而死,为了殿下直面叛军,忠义和荣光定会指引自己去往某个高尚的地方。在那里,一定能够见到所爱戴的殿下。在那里,一定能永远追随殿下!
然而,这满地血肉模糊的死尸,身上衣服零星破碎,露出里面无数被刀剑利器剜出的猩红色窟窿,皮开肉绽、死不瞑目、数不胜数……。有些尸体甚至干瘪出一块块绿色的尸斑,万般红中点点绿,与赏心悦目完全背道而驰,满目疮痍、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似乱葬之岗,亦似阴间十八层地狱。
这,就是忠心所带来的结果?
难道这场为了殿下而出击的正义之战,绝非出军前广溪王那番豪言壮志那样简单?
阴云渐渐笼罩在了心间,这场可怕的战争,究竟是为何而打?
不等他多想,只觉耳边却传来了两个人的议论声,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将自己埋首于尸堆之中!
“这么多死尸,这么多血迹,让我们怎么洗?死这么多人,真晦气,不如把这个地方埋了,重建个宫殿比这都省事多了!”年轻的太监在抱怨,拖沓着清扫工具,一脸不情愿的走来。
“大胆!哪有皇宫建造在死人堆之上的?况且,皇宫怎是说建就建的,不要银子呀?这个节骨眼上,皇上把银子都用在建造兵船上了,你啊就安心的扫吧!”略微年长的声音回复道。
“兵船能花得了几个钱?”年轻者继续提出异议,在他看来,一船20人,配备储物间,两千两足矣。
“一般的战船自然不值几个钱,但是皇上要建的可是大楼船!”
“大楼船?大楼船是多大?”年轻者有了兴趣。
“我问你,从皇后娘娘寝宫到宫城外的马廊需几丈?”
“约三十丈……大楼船有三十丈?!”小太监回复,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
“比那个距离,还要再长十丈,船上跑马,来回一趟,也得半炷香的时间!”年长太监得意于自己的知识阅历,成功地吓到这个小子了,于是更加耀武扬威的说道:“皇上要造楼船百艘,那时候我们大汉旌旗蔽天,横行海内!到时候,近……”
闻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赵远樵才将头轻轻拔出来,瞥见二人正在另一堆尸体附近不知道在捣鼓着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趁着二人不注意,挣扎着爬起来。心里有点纳闷,这两位是阴曹地府的牛头马面?阴曹地府也有战船,也有战事?
莫非……
他赶紧用力地掐了一下大腿根部,由于用力过度,粗糙的脸庞涨的通红。可他硬是忍着不敢叫一下,眼里闪烁着激动与不可置信。
好疼!
我,我还活着!
赵远樵激动地正欲站起身,却被被尸堆上,那两具被自己拨落的尸体绊了个踉跄,闹出一番动静,只得继续躺在尸堆后边装死!
小太监听到动静惊得立刻转头,没发现躲在后边的赵远樵,但是却发现了一个诡异的情况——原本垒成一堆的尸体堆旁似乎多出了两具尸体。
他咽了咽口水,怯懦地说道:“师父,你还记得那些尸体躺着的位置吗?”
“早上不已经被禁军垒成了一堆吗?”年长者头也不回。
“是呀,怎么好像尸山上,掉下两个人?”小太监望着地上多出尸体,脑子有点发懵。
“该不会……”
想到这,小太监一个哆嗦,颤抖道:“师……师父,我们还……还是快些走吧!这里……瘆得慌!”
“瞧你那怂样!刚才不是有过一阵风嘛,可能是风在捉弄你把。赶快走吧,去前边看看!”
老太监独自先走了,丢下小太监,小太监扛不住内心的好奇,却又畏于只身在此的恐怖,只得小跑跟在他的身后。
死人坡后,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并没有让赵远樵放下警惕。
谢天谢地,自己还活着。然而,活下来,到又添了诸多烦恼。
如今战况如何?自己所统领的“叛军”,下场可好?作为遗留的“叛军”,到底该以怎样的方式来活……
心中不断萌生的阴云渐渐遮蔽了大难不死的喜悦,有时候,一死了之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赵远樵从来都不会计划长久之后的事情,眼下,他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换下这腥臭破烂的衣服,披着“叛军”皮囊的他完全是最显眼的靶子。
于是,他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爬出尸山,轻踮脚尖,躬身缩进周围的植被当中……
落魄的将领沿着狭长的走廊,染着血的园林提供了恰到好处的掩护,往南的方向,可能是离宫城之外最近的地方。
尽管不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可满地的尸臭和炎热的气温,让他们在每个地方都不会停留太久,尽快搬运完尸体,回家洗洗晦气,才是现在的当行之事。
赵远樵穿行在血色的灌木中,时走时停,突然耳边传来的说话声止住了他的脚步。
“妈的!狗娘养的,尽使唤人搬尸体,怎么他们自己不搬,自己倒在那边享受胜利的宴会。把我们从稷山调过来就为这个糟心的事?”
瘦弱的军士穿着和自己身体并不合适的军衣,抹去头上的汗珠抱怨着。
“这群狗日的,自己当个禁军就使唤人啦,妈的,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
稍稍比瘦子军士高些的士兵附和道,“要是他们有能耐,人也不会死在这里……还死了这么多人!”
“毛二,你怎么搞得,上火了吗?尿都尿不出来!”在角落里向着御花园撒尿,高个子军士完成的更快些,他提着裤子揶揄说。
“都是这个皇帝老东西害的!累死人了,妈的,让俺再憋一会儿,让俺的大水淹了他的禁宫!”
瘦小的军士继续试图尿出来,高个的军士则轻松的离开,他愉快的背影,让瘦小军士觉得越来越气氛!
“不争气的家伙!快啊,来人就麻烦了!”他抖索身体,恨不成钢,宽大的衣服则在艳阳下毫无美感的抖动。
赵远樵看着不远处正在撒尿的瘦弱军士,看着他身上的衣服和体型,将主意打在了他的身上。
作为西极军武教校尉的赵远樵,再加之童年的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让他天生就是个杀人的料。
然而,利用掩鼻的白布杀人,还真的是第一次。
赵远樵紧紧的拉紧绕在瘦下军士脖子上的布条,硬不松手。
这张上火带着口气的臭嘴说出的太多,侮辱了太多遍尸体,赵远樵想起自己不久前就还是它们之一就更加恼怒……
干净利落后,赵远樵将军服换上。
这军服在新主人身上比之前妥帖很多,没有更多的时间,赵远樵只能硬着头皮伪装。
换上的军服掩饰了他的身份,直至右转后他在某个宫殿门口放慢了脚步。
飘出的香气适时的中断住了恶臭的空气,阻挡住了胃部痉挛的恶心!
虽然宫中突兀刺耳的砖石摩擦之声,让耳朵不适。
稍作放松时,一只有力的手拍在了自己的肩上。
“还愣着干什么,没别的事话,跟我来当会儿护卫,真便宜你小子了!”另一个矮小的军士,惊吓之余赵远樵差点以为是衣服的主人前来索命。
然而这个矮小军士有着田鼠一般狭小的眼睛,而他身上的紫衣则在标识着禁军的身份。
“稷山来的吧,昨夜激战,现在宫里军士不够用了,宫里熟面孔的军士都在皇上那里,只好让你们搬家伙了。”田鼠眼好心地说,如同真的理解一般。
“那现在呢?”赵远樵不动声色地计算痛下杀手的时机。
反正自己早晚要被识破,但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他可以等到靠近皇帝的时刻……
然后,为齐昌王殿下尽忠,成全自己的忠义,但接着呢?他思索着,结局不言而喻。
“现下陛下在大宴群臣,招待两个近唐的使者。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先守在宫门口,宴会结束之后婵娉公主要见唐国使臣,听说两人不一般,头儿要我们加强戒备,我这一时也找不到人,看你老实就拉你去宫里乘乘凉!”
就像是在期待感谢,田鼠眼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
“你是该感谢自己!”赵远樵紧绷的杀心松弛,他在心里暗暗想着。
途径大殿门口,看着大殿之内喜庆的气氛,以及那两名近唐的使臣,赵远樵悄悄攥紧了拳头,强忍着体内的不甘和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