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孤齐想起上次陈璟看见他时的表情语气,温孤齐的面色愈发凝重起来。
但朱氏看见温孤齐面色凝重了,却觉得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我之间也就是一般嫡母和庶女的关系,说是我为你多有打算,只怕若弗你也不能相信。”
“你若是一心去撞丞相府的门第,只怕是头破血流,你想想,你的身份和丞相独子的身份,相差太远,若要你嫁进这些高门里,必定都是做妾的可能性大,可是做妾的日子有多难过想必你娘也知道,你娘也是决计不会愿意你去做妾的,她宁愿你嫁得低一些。”
“若弗啊,你不仅要为自己考虑,更要为你娘考虑,你娘做了一辈子的妾,怎么还会愿意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呢?”
温孤齐淡淡道,
“所以呢,今日让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朱氏拿了一张画像,让下人递到温孤齐手里,画像上的男子容貌平平无奇,最多只能说长得刚正。
“这是左冯翎温家的二公子温清汶,相貌堂正,虽说并非嫡子,但是因为温家仁厚,庶子嫡子一视同仁,并且温二公子自己也上进,为人忠厚,你若是嫁给他,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过得舒心,不说大富大贵,但当一个体面嫡妻,总是比做妾好的。”
“我听说这也是你娘考虑过的人,她没来求我,大抵也是觉得这样的夫婿太好,求不来,但是现在,我便将这个机会送到你眼前,只要你愿意嫁给他,我必然将你记到我的名下,以嫡女的名分出嫁,往后也不必看人眼色过活,你看可好?”
朱氏看见温孤齐笑了一下,以为是他对这个诱饵心动了。
却没想到下一刻,温孤齐的笑收起,他毫不犹豫地将那画像对半撕开。
朱氏惊讶得略张开了嘴。
温孤齐定定地看着她,眸光像是要杀人祭行一般,他握着那被撕得稀碎的画像,冷声道,
“江若弗不会做妾,也绝对不会嫁给这样一事无成,处处平庸的人。”
他立于堂上,俯视着朱氏,刹那间的重重警告之意让人头皮发麻。
朱氏猛地站起来,
“那可是你现在能选择的最好的夫婿!”
“若你今日不嫁,往后你更加没机会!”
温孤齐盯着她,那双眼睛如野狼一般狠厉,他的话掷地有声,
“江若弗的夫婿她自有主张,用不上你操心。”
他随手将手上的碎纸片一扔,雪花似的纸片纷纷扬扬飘在半空中。
温孤齐阴沉着面色提步就走,小玉连忙跟上。
不知道为什么,小玉感觉自家小姐周身似乎有股阴翳的气场,极是冰冷,亦是陌生,她竟然都不由得退避了几尺跟着。
温孤齐面色铁青,他冷声道,
“往后朱氏如果再有这种对江若弗的婚事自作主张的行为,你一定要尽力阻止。”
“江若弗的婚事和夫婿由不得旁人来干涉,也绝对不会为人滕妾。”
小玉忙应了,却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小姐自称怎么不说我,而是说自己的名字?
这好生奇怪。
江若弗正在看书,却忽然觉得心上有些难受。
她摁住心脏。
那种感觉太奇怪,不像是疼,更像是在很安静的环境里,有一根针在细细密密地刺,还让她听着心脏被刺破的声音,那感觉很轻,却让人很难受很压抑。
偏偏此刻温孤煜带着一卷书来寻她,
“上次世子在我那儿看见了这本残卷,说想看,现下我拿来给世子。”
江若弗压抑住心头的难受,佯作平静道,
“多谢。”
温孤煜拿着那本书递给江若弗,江若弗要接过去,他却没松手。
江若弗不解道,
“怎么了?”
温孤煜笑笑,
“没怎么。”
他松了手,面上的笑却一点点退散。
世子从没说过要什么书。
以他和世子的关系,世子也根本不会到他那儿去坐坐。
更没有机会在他那儿看见什么。
温孤煜在月下对着江若弗,忽然冷笑。
一轮明月慢慢从乌云里渡出来。
江若弗只感觉什么从身体里抽出去,一睁眼,就看见了小玉正在打发新来的丫鬟的画面,小玉推搡着那些打扮得花红柳绿的丫鬟们,
“都走!小姐不喜欢有人夜里在屋里站着,吓死人了,都去院子里守着。”
江若弗看见小玉这般,不由得露出了笑。
小玉回头,见江若弗在笑她,她拨开那那珠帘走了进来,那珠帘叮当作响,声音清脆悦耳,白色与青色竹子交织,排列成一朵牡丹的样子。
她跺脚气恼道,
“小姐!您又笑我!”
江若弗却看着那帘子愣住了。
这不是主院的珠帘?
小玉气恼地跺脚,
“小姐,那些丫鬟都像是在监视人一样,要是不赶出去,谁知道夜里会怎样。”
江若弗浅笑,
真没想到,世子竟然把朱氏的陪嫁都弄过来了。
这珠帘往常在朱氏那儿,众人把它撩起撒下,都那般神气。
而她在帘外,却只有狼狈和卑微。
江若弗忽然沉下面色,
“小玉,拿把剪子来。”
小玉找出剪子递给江若弗。
江若弗站起身来,拿着那剪子直直走到珠帘前,颗颗圆润的珠子都在她眸前反射着月色的光泽。
江若弗却拿起剪子,猛地用力剪断了那连接的银丝。
银丝骤然断裂,断了线的珠子齐齐高低坠下砸起,满地滚落。
珠玉碰撞的声音围绕着江若弗,江若弗握紧那剪子,面色苍白。
小玉惊讶道,
“小姐怎么剪了这珠帘?”
江若弗却缓缓看向她,
“把它放在这儿,你看着开心吗?”
小玉果断地摇头。
这珠帘虽然漂亮,但看着心里莫名就压抑,叫她想起之前在主院遭受的种种。
江若弗将剪子递给她,沉声道,
“那还留着它做什么?”
小玉缓缓接过了那剪子。
冰凉的剪子触碰到温热的肌肤,那股子冰凉几乎是一瞬间就传到了心肺,刺激得人一下子就想起过往种种,略带着哽咽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大夫人,若弗求您放过姨娘,那佛堂久不见明光,您已经关了姨娘半个月,她若再不见阳,定然会失明于此。”
“夫人,若弗知错了。往后若弗再也不再提这么多的要求了,大夫人仁慈,安排的饭食都是极好的,是若弗不识抬举……”
“大夫人,求求您,哥哥发了高烧,若是不诊治,哥哥会没命的。”
“夫人,那南珠坠子,不是我偷的…”
她就在那雨中,在烈阳下,在夜色里,一遍遍地陪小姐拼命磕着头。
而那珠帘内的世界,传来讽刺的大笑和轻蔑的辱骂。
回忆像一把刀子一样直刺心椎。
小玉猛地剪断了一根珠线,珠子应声而落。
她用力地去剪那坚硬的银线,剪子和银线摩擦的声音像是刀在磨砺,像是阴风在怒吼。
剪一根,她能听见一遍小姐和自己的哭嚎。
珠玉落一颗,她就能看见那些又急又狠砸在人身上的大颗雨珠。
万般求人,万般散尽尊严,面对的只是珠帘那边的无动于衷,冷漠嘲讽。
小玉咬着牙,手中的剪子绞断那些珠帘,数十珠线中途断裂,上千颗珠子上窜下跳,清脆击地的声音疯狂地冲刺着耳膜。
那声音极响极震荡,但听着那些珠子砸落在地的声音,人心底的猛兽叫嚣声似乎能小下去,似乎能抵住心上潮水决堤的疯狂。
隔着不断弹起坠落的珠子,江若弗和小玉对望。
小玉眼中含着泪,江若弗看着她,二人相视而笑,
“上次世子当街救了一个人,不知世子还记不记得?”
温孤煜仔细端详着温孤齐的面色。
温孤齐淡漠地看他一眼,
“什么人?”
温孤煜垂眸,只是笑道,
“没什么人,是我记错了。”
他拿起杯子,眸子垂下。
也不记得?
温孤煜的指尖慢慢地摩挲着杯壁。
编造出来的事情不能反驳,发生过的事情也不记得。
温孤煜还想在问些什么,抬头看温孤齐,温孤齐的眼神疏离冷淡,眼睑略微垂下看着他,像是带着不自觉的轻蔑孤傲之感。
这个表情,温孤煜再为熟悉不过。
他拿着茶杯,像是被钉在原地。
这个眼神,确实是温孤齐没错。
温孤煜把那书法残卷往温孤齐面前推,
“世子之前就想要这残卷,今日就留在世子这儿。”
温孤齐却淡淡瞥向他的手,
“拿走。”
温孤齐抬眸,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向你要过什么残卷。”
他早早叮嘱过江若弗远离温孤煜,江若弗也不可能去主动要什么残卷,还是找温孤煜要。
这不符合江若弗的性格。
温孤齐看向那本残卷,
更何况,江若弗对尹碑毫无兴趣。
上次他让她好好学写字,拿过一本尹碑的留存本给她,她却说那是亡国的字体。
创立尹碑者色令智昏,令前朝只三年就灭国。
她命浅,承受不住。
温孤煜皱起眉来。
却很快转而浅笑道,
“是我记错了。”
他的手却在桌下握紧。
温孤齐,一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