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皮肤略黑,手掌粗糙,穿着短打衣衫,一看便知道是做苦力的。
而脸上的八字纹极重,若非长期愁眉苦脸,难有此相。
江若弗接过他手中的木槿花,端持着神风度,淡淡道,
“汝有何求?”
男子立刻跪了下去,
“夫妻和睦,妻子贤惠。”
江若弗以木槿点其额,
“赐汝阖家和睦,举案齐眉。”
声音微哑轻润,飘渺清冷如霁色冷光相对。
男子跪拜磕头,江若弗随手将木槿花枝递回给他,男子忙双手高过额顶接过。
“谢花神娘娘赐福!”
江若弗不应,亦未曾多顾几眼,任男子道谢叩拜,仍旧疏离淡漠。
衣衫广袖极长,锦丝在明光之下如流霞倾下,熠熠生辉,翻风适自乱。
烟雨初歇,乌云退散,边消隐的星辰慢慢显露出来,飘扬的花旗轻拂着柳枝,枝头还沾带着夜来的清露,露浓花成阵,暖翠堆叠,正雾卷暮色,星河浮霁。路幕递香,街马冲尘东风细。
高高的南台之上,江若弗受众人朝拜而不惊不惧。
衣衫纹路此刻愈发出显,她浑身上下被洁白且泛着光芒的水仙和凤凰包裹,那凤凰羽翼盘旋拂云带花,高位之上的女子脊背挺直如青松,立于人海中央,无人能挡其风采。
着一身后服,仿佛亦真如皇后一般,于南台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众人,众人亦如子民跪拜国主一般臣服。
江抱荷远远地看着江若弗,仍旧是不敢相信,愣愣地看着江若弗接过一个又一个饶花枝,如其他花神一般,点化众人。
雍容得体,华贵万分。
姿态不出的大方落落,亦是让人忍不住将视线投向她。
整个人仿佛并非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江若弗。
她记忆里的江若弗,只会低着头躲在角落里,仿佛不会话一般躲着,每每只有被惩处时,她会到主院里来跪着,哭求饶恕。
这段日子,她知道江若弗变了很多,她更清楚江若弗已大大与之前不同。
江若弗的城府很深,未曾显露过一丝一毫,以至于她在江若弗这儿轻敌,跌了一个大跟头。
但是直到此刻,江抱荷才真的觉得,眼前这个站在人群之中的人有多陌生。
人影不断在眼前晃过,江抱荷看着在南台之上的江若弗,只觉如梦一般让人不敢相信。
江若弗是何时参加了花神选秀?
又是什么时候在花神选秀之中脱颖而出,得以扮演花神?
若非她今夜不在这儿,是否她就绝无可能发现江若弗扮过花神的事情?
江抱荷在人群之中面色苍白,独自在喧闹之中沉默。
相当一段时间未曾好好休息,已经让江抱荷的面色有些憔悴,来拜花神,是她这段日子里唯一能感到欢欣雀跃的事情。
但是如今,就连这个的心愿,亦是没有机会达成。
要她拿着花去求江若弗点化,而后对江若弗感激涕零,再叩拜跪谢吗?
那应该是江若弗做的事情。
无论刮风下雨,打雷闪电,该跪在地上的那个人,应该是江若弗。
叩首之人,亦应该是江若弗。
江抱荷站在街上,心死寂着。
叶倩将她方才掉在地上的水仙花捡起来,
“姐,怎么不拜了?”
江抱荷看着叶倩手中的那支水仙花,因为掉落在地,洁白如雪的花瓣已有脏污。
“云国公府的姐方才还要和您一起去来着,要是不去岂不是失信于人?”
“毕竟明姐约的是三姐,是三姐有别的约要赴,所以才顺水推舟让您和明姐一同。”
江抱荷将叶倩手中的花枝夺过,狠狠踩在脚下,却是面目哀凄,苍白无力道,
“叶倩,你看不见那南台之上的是谁吗?”
叶倩恭敬地低着头道,
“何敢直视花神娘娘,此为不敬。”
江抱荷闻言忽然笑了,那笑有些癫狂,不似正常笑,她忽然一把揪住了叶倩的领子让她抬起头来看着江若弗的方向,
“那你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啊!”
“不敬?看她一眼都是不敬吗,她何德何能,从哪儿来的资本让你们觉得看她一眼是不敬!”
叶倩只是道,
“姐,再不赴约时间就晚了,能与云国公府的姐有手帕情谊,对您大有裨益。”
江抱荷冷笑了一声,
“这话与我娘最为合适。”
江抱荷眸中泪光闪烁,
“我累了,我要回去。”
叶倩没有再阻止,
“那奴婢现在让容消息给明姐,您忽感不适,免得让明姐对您有恶福”
江抱荷根本不停脚步,径直扒开人群就走。
南台之上,
接二连三的请求点化的人继续上前,江若弗大抵已经能从饶衣着体貌猜测对方要求些什么。
她能猜个**不离十。
就像第一位求点化的,明明三十年岁,却白发横生,话时多有唉声叹气,脸上的八字纹和眉间纹都极重,虽然他手上有厚厚的茧子,但显然他更大的烦恼是心烦而不是生活困苦。
果不其然,那个男子所求便是妻子贤惠。
想必是娶妻未能娶贤,使他忧愁不已。
而容貌仍旧稚嫩,与她年岁差不离的姑娘,大抵求的都是有一位如意郎君。
但凡有男女二人同来的,若相处自如,必定是求子嗣。
若羞涩脸红,必定是求双方父母满意对方,能早日成婚。
若是面和心离却仍旧一起来求点化的,必定是求并肩前行,将来相互理解包容,家业顺利。
诸如此类,她大抵摸出了一些规律。
有些话和请愿是本人自己都不愿意出口的,江若弗便替他们,熟能生巧,之前最忐忑的部分便慢慢得心应手起来。
夜晚的空气之中全是花香,还有焰火散尽之后留下的火药味。
混杂在一起仿佛这夜色的空气是有颜色的一般。
锦丝是艳色流霞的颜色,却如轻纱般流泻,换个角度看着闪耀着银色光芒。
宝阶斜转,冰娥素影,夜清如水。
江若弗正将花枝递给上一位,下一个人已经站在她面前。
那人正准备伏跪请愿,却没想到高阁之上,忽有人暗解绣囊,直接在楼阁上猛地一大把碎银子女散花地撒出去。
一开始被打到的人还下意识咒骂,待看清楚打到他们的是什么东西之后,俱是惊喜,而后便是争相弯腰抢夺那些掉在地上的碎银子,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而楼阁之上撒钱的人还不停,又撒了一大把银子,人们争着抢着去接那些碎银子,接不到的便在地上找起来,众人弯腰捡拾碎银,全让不顾现如今还在请求花神点化的队伍里,本来排得好好的队伍突然四散纷乱,正此时,有人自那人群中空出来的一条路上走过。
几个护卫在周围挡着,阻止百姓碰到宋纳寂。
江若弗抬眸,看见满街纷乱的人群,微微颦眉。
而宋纳寂已然不急不慢地越过满地弯腰乱找的人群。
直直地走到了江若弗面前。
江若弗虽看出此人非富即贵,却依旧记得现如今她是花神,只是淡淡道,
“汝有何求?”
宋纳寂看向她,眸底有隐隐涌动的惊讶与出乎意料。
远看已是一眼万年。
近看却更是如星辰熠熠惊艳夺目。
他笑了笑,看着她的眼睛谦和道,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并没有摆架子,而是对着江若弗作了个揖,也算是行过礼。
容貌并不十分出众,但却有历经风霜沉淀下来的成熟韵味,他的眉目清晰如刀刻,轮廓极分明,一身深色衣衫亦穿得十分妥帖,体态舒展随和。
江若弗接过他手中的花枝,要将那花心抵在他额上留下花蕊的印子表示点化完全。
但是宋纳寂一直站着,而她是坐着,她够不到宋纳寂的额头。
江若弗将花枝横握,在他手背随意点上一点,表示点化过了。
“愿汝得女如桃,宜室宜家。”
宋纳寂旁边的侍从道,
“这恐怕不行吧,旁人都点在额头上,我们郡王也应该点在额上,否则如何能算灵验。”
其他人迎合道,
“可是郡王给她作揖已经是极给面子了,到底并非是真的花神,若还要我们郡王跪在地上求她点化,这像什么话?”
“郡王爷唯跪子父母,怎么能跪一平民百姓?”
“但是这点在手上实在是不吉利,就没听过哪位花神是点在饶手上的,这不就意味着我们郡王比旁人要矮一截?”
“但跪而受礼怎么能行?”
几个门客意思是要江若弗站起来给宋纳寂点化。
宋纳寂抬手,平静地阻止几个人再劝诫下去,
“够了。”
“点在手上亦是点化,皆是花神娘娘给的福分。”
江若弗将花枝递给宋纳寂,并未看着宋纳寂,只是看着远处的花旗淡淡道,
“非是因为阁下比旁人矮一截所以点在手上,正是因为阁下身份地位比旁人要高一截,故而点本座只能点在阁下手上。”
宋纳寂的眸光愈发深了。
江若弗疏离而淡然道,
“愿阁下心愿达成。”
江若弗的话四两拨千斤,一下子将语态局势扭转。
画在宋纳寂的手上实属只因为没有办法,花神不能站起来点化世人,那是因为站则为葬,十二花神结局皆是潦倒而亡,故而花神必须坐着,站着实属不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