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宝山离青州城不远,其实只是个不起眼的矮山。青渠江从大盘山蜿蜒而下,向东绕过东宝山,转向北行,又穿过青州城,方才汇入滔滔漓江。
若是有地图,地点是极好辨认的,可惜没有。涉及到人文地理方面,路平两眼抓瞎。这个世界的历史与地理,与他前世大相径庭,所谓的“青州”自也非前世的山东某地。
好在有陈孟起指路。
夏夜极短,重新踏上山道时,天已快亮,圆月西斜欲坠,红日喷薄将出。
正要上山,沉寂已久的陈孟起忽然开口,似是有感而发:“你说五云夫人那老瞎婆忙活了这么久,为何最后反成了一场闹剧?”
若是别的问题,路平未必答得上来,有关五云夫人和这场“英雄大会”,他却是全程参与,所见颇多,答道:“五云夫人死了丈夫孩子,又遭凌子虚追杀,可惜这些年里除了武功,其他都没什么长进。她不够狠,不够不择手段,还是过于天真。”
他又补充道:“小蛮不过是她捡来的丫头,强留在身边,见她武学天分好,又听她编造了一堆梅庄母女早对十方山不满之类的谎言,五云夫人便信任有加。有内鬼在身侧,加上找的帮手又都是你、彭连虎这些各怀鬼胎,绝不是真心想报仇的人,哪有成事的可能?”
陈孟起道:“不错,归根结底是她没脑子,别人说什么她都信,那日你跟她说的话其实她已经信了,你若是口气软一些,在梅庄前不主动出手攻击,她就真把你带在身边了,没准再讨好讨好,她连焚天决都能传你。”
路平细思,还真有这个可能,那日主动出手攻击五云夫人,但最终她的焚天之炎破了千劫剑气,却只是吓唬一下,便毫不犹豫地退去。若非是真信了自己,哪有这样的好事——当然这对路平而言并非好事,反使他十分失望,连梦中都在懊恼。
陈孟起沉默片刻,喟然一叹,道:“可怜。不说她了,我是想问你,你说起那老瞎婆,头头是道,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犯蠢了?”
路平也不恼怒,平静问道:“怎么说?”
陈孟起道:“我认识你也这么多天了,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看不出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委实难以回答。路平一时发怔,心中想的是:我要做什么?我真不知道啊!
仗剑江湖,行侠仗义?亦或美人烈酒,纵情于尘世?
都想要,然而愿望又都不强烈。
直到此时,他才知自己本就是胸无大志,随遇而安之人。
脑中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念头:若是系统能给我颁布任务就好了,起码我会知道自己要干嘛。
陈孟起道:“若是想要报仇,就该遁入深山老林勤学苦练;若是不想,就忘了你的身世、你的师门,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可你现在在干嘛?上东宝山有何意义?”
他顿上一顿,加重了声音:“就连陈文远都在青州出现了,顾小山的死活你又岂能管得了?”
说的真是太有道理了,恨不能为其鼓掌。然而……
然而人生导师的那一套,路平十年前便已经不吃了。
他很滑稽地想起了一些事情。那是在穿越前十年的某一天,与一位至交好友聊天,对方说:“努力吧,奋斗吧。再拼命十年,赚够钱了咱们再来考虑梦想的事。”路平于是问:“若是没赚够钱呢?”对方这样答:“那就结婚生子,把希望寄托到下一代。”
可笑的是,路平根本不能确定,这十年里自己到底算不算努力,算不算奋斗,因为看不到希望的结果,便也开始怀疑起过程。
十年后的相聚,只是会心地一笑,大家都知道自己曾有过梦想,但大家都已忘却了梦想。
这一刻,站在这陌生的世界,吹着熟悉的夏日的晚风,听着青渠江在脚下哗哗奔腾而过,却又想起了些什么。似乎看到了田野,看到了红霞燃烧,看到了白鹤飞舞。恍恍惚惚,路平又仿佛重回童年,重回少年,重回青年时代,记起了夏日的蝉与冬日的麻雀,记起了那些懵懂与憧憬的岁月。
路平忽然笑了起来,心想:“都是成年人了,何须如此煽情?我之所以要去折腾,不是因为我想要折腾,只是……系统逼着我,不得不折腾啊!”
他的梦想,肯定不会是行侠仗义,但究竟是什么,此时此刻也并不重要了。
第二次人生,总不能再有遗憾。
路平握紧了陈文远留下了长剑,冲入了山道旁的密林里,踩着九星步,无声息地向上摸去。
……
半个时辰后,站在“英雄大会”的举办场地小菜园中,望着满地的狼藉,路平一时无语。
不知道是他被骗了还是彭连虎被骗了,整个东宝山居然空无一人!
当初遗留的二十多具尸体已经被人拖走,也不知埋在哪处荒山野岭。嗅着纯净清新的空气,听着群鸟高歌,看着朝阳初生、云霞瑰丽,路平的心却一点也美丽不起来。
做了那么多心理斗争,彷徨过、挣扎过……结果,东宝山居然特么的没人?
路平呆呆地站着,此情此景,只能以沉默来掩饰内心的尴尬。
陈孟起笑了两声也没了动静,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人生总是充满意外。”
太阳越升越高,越来越热,几滴汗珠悄悄地从路平额间渗了出来,路平伸手将其抹去,终于认了命,叹了口气,准备下山。
然而人生终究是充满意外的。他伸出去的脚忽地缩了回来,转头向四周的山林里打量,寻找藏身之所。与此同时,陈孟起大喊:“快躲起来,有人来了!”他话音未落,路平已翻身上了树梢,在枝叶间藏好了身形。
远远地,一团青影飞速地向山上冲来,正是五云夫人和小蛮。
五云夫人左手提着小蛮的腰带,直冲到小菜园中方才站定,将小蛮放了下来,接着哇地吐出一口浊血。
接着是拼命地咳嗽,本就已驼的腰身越弯越底,似乎再直不起来。
路平的心中一突,只见五云夫人忽然抬头,早已瞎了的双目竟又流出血来。她百川凋枯大法被破,本就已又老又丑,此时面色枯黄,肌肤开始溃烂,眼中流血,神情狰狞,实在无法直视。
就连小蛮也惊得退了一步,颤声问道:“夫人……那人……那人如此可怕,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