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字二号房不是空的,里面有人,两个人。
当石九打开门时,他才知道。
屋子里面有两个人,两个男人。一个穿着青色的衣服,面容俊秀,高,瘦。另一个则是他的对立。矮,粗,像一块粗糙老硬的石头。石九的视线很快地扫过二人,很快又一凝,他的双眼紧紧地盯着丑石男人的双手。
那双手自然地垂在腰边,满是老茧,乍一看,与老树根一般。石九的视线沿着双手向上,从手指尖到手,到手腕,到小臂、大臂、肩乃至整个人。石九看得很慢。因为每一处,都让石九觉得怪异。这个人身体的每一处都有一种过分的怪异感。
不协调得过分!像是被人活生生地一寸地一寸地压矮。
见到石九闯入门内,这个怪异的男人把另外一人挡在身后,问道:“你是谁?”
南方口音,锈铁般的声音,充满戒备。
石九此时更是手足无措。他来这间房是王老的命令,王老身边的侍女亲口说得,不会有假。可他没有想到空房间里面竟会有人!这是一间空房,王大眼说过的。没有人去打扫。
“你们又是谁?”石九反问道,右手则放在了腰间。在衣服下,他的腰间别着短刀,而且不止一把。片刻,刀就可以拔起,然后挥出。
而对面的矮丑的男子紧紧地盯着石九的手,防备着。
剑拔弩张。
而此时清秀男子向前几步,拦在矮丑男子身前,说道:“在下兄弟二人受王信达邀请暂住此地,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石九神情略微放松,可他没有说话。
“在下严修,”清秀男子继续说道,右手一指矮丑男子,“舍弟,严侗。“
“我二人是王公子的知交好友,受王公子之邀来京城游玩,暂住此处。若有不当之处,我兄弟二人定会亲自向王公子致歉。不知阁下此时是何意?”
“你们离开过房间吗?”石九问道。心中的疑惑却没有消减丝毫,反而愈加浓烈。此时,三家豪商在这里议事,王大眼又怎会请些不相干的人?
“哦。没有!我因水土不服而偶感风寒,一直待在屋内。舍弟为照顾我,未曾离开屋子。”严修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退到严侗的身后。“连平日的饭菜也都是由厨房送来的。”
见到严修此时的行为,石九心中更是笃定二人的来历有些不寻常。他的手直接握住刀柄,紧盯着严侗,想要退到门边,说道:“麻烦二位先等候片刻,我先去请示一下公子。到时,我定要向两位赔罪。”说完,也不管那二人的反应,转身,想要直接离开屋子。
很快,他又慢慢地转了回来,正对着严修、严侗,面色凝重,仿若冷铁。
严侗说话了。
“你还是留下吧。”他说得很慢,一个字挤着一个字。行动却是极快。一闪,便到了石九的身后,挡住了门,接着又是一记冲拳,如一杆长枪,不管不顾地刺向石九。而石九双手挡在身前,拦住了这一拳。
此时,严侗已挡在了石九面前,身后便是那扇门。
严侗直直地立着,穿着一身短打,面容黝黑,皮肤粗糙,仿佛裹着一层野牛皮,手指短粗有力。
这个严侗并不是江湖上的人,而是军中的老卒。石九意识到。
因为他有着江湖人没有的杀意,那种将生死看惯的气度是江湖上的草莽人物所不能有的。和这样的人交手,要格外小心。他们招招凶狠,处处要命,两三瞬,就结束了。
石九没有成为宗师之前,曾和这样的老卒交过手,很险。
当严侗动手的时候,石九就知道他也是一个宗师,而且不在自己之下。面对一个宗师境界的老兵,石九没有把握。现在,他只想走到门外,把这两个人的消息传到门外。
石九正思量如何逃到门外,原本一言不发的严修突然低喝一声:“动手!”
闻言,严侗踏步,如电光流火,冲到石九的面前,右手一拳直直地轰向石九的喉咙。石九立刻将手中的短刀抽出,侧跨一步,躲过这一拳,反握短刀,直接挑向严侗的下巴。
面对这夺命的一刀,严侗不退不避,右手一把直接抓向石九的刀,左手好似一重锤,斜斜地砸向石九。
石九持刀的右手立刻变反握为正握,刺向严侗的右手,想废了他的右手。严侗却不管不顾,宁可舍了一条手,也要将石九留下。
石九也是发了狠,左手挡住严侗的刺拳,将全身的气力都用在了那正手一刺上。
二人交手,处处不离要害。严侗是担心石九离开屋子,将他们二人的消息传扬出去。而石九则想要靠着搏命的刀法,让严侗稍有忌惮,这样他好趁机跑到屋外。可他未想到,严侗竟也是如此搏命的打法。
“轰!”石九没有挡住严侗的拳。
石九直接被击飞了出去,连续后退四五步,才止住身型。左手微微颤抖,面色浮起一阵不正常的红晕。而严侗的右手,被刺了一刀的右手,在流血,可很快地止住了。石九的那柄短刀
严侗是一个横炼的高手。此刻,正要再次扑向石九。
二人交手了几个回合,却不同于寻常的宗师高手。寻常的宗师,交手时,必将引动天地间的灵气,惹得周围气浪翻卷,气势骇人。而二人的周围却是一片平静,屋外连丝毫的声音也听不到。
严侗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将身边的灵气约束在拳头之上,自然是了无声息,如同未生的春雷。而石九则是因为功法的原因。他是杀手出身,招式讲究的是隐而不发,动手时没有丝毫的灵气波动,只是为了藏住那致命的一击。
石九没有丝毫的犹豫,从腰间又抽出了一把短刀,向严侗直直地刺去。严侗依旧是不管不顾地,依旧是一拳打去。拳锋所向,轰碎了空中游离的灵气。
石九却不敢在和他搏命,他要等一个脱身的机会。面对这一拳,他连忙将手中的短刀横挡于胸前。
“铛!”
拳与短刀相撞,金铁相击般的雷鸣,可未传出屋子,就消失了。
严侗又是一拳!
这一拳更是猛烈!像是一柄重重地纯铁的锤子,沉沉地打在了石九胸前的那把细细的短刀上。严侗笑了,能够挡住他这一拳的,天下间不超过七个人。他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不是。
石九的确不是!他挡不住!于是,严侗笑得更深,更肆意了。
可他也不需要挡住。于是严侗笑不出来了,像是有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向了他脸。笑,宛若易碎的瓷器,被砸得粉碎。
严侗铁一般的拳砸到了刀,可也是砸到了一片羽毛上。
拳与刀短短的一碰,石九却在一瞬间,借着这一拳的气力,像一片羽毛一样飞了出去。飞向门外。
在二人交手的时候,石九小心地挪移自己的身形,直到最接近那扇门。他脱身的机会到了!
严侗此时,双脚猛地踏地,如触山的共工一般,撞向石九。他现在已经顾不得其他,唯一想要的做得就是留下石九。
留下他,那么还有一丝的转圜的可能,否则……
他冷峻着脸,冲向石九,像箭,像狂乱的风。
哪怕是一片羽毛,严侗也可以在它飘出门外前,将它抓在手里。
石九不是一片羽毛。
严侗冲到他的面前时,石九的脸猛地闪过癫狂的红,他变得很快。他已经在拼命了。
石九将堵在喉咙间的逆血一口喷出。血雾挡住了严侗的视线。
然后,灵气沸动!
石九疯狂地吸纳着周围的灵气,仿佛化作远古的饕餮巨兽。卷起了一阵灵气的风暴,而石九就是那风暴之眼。灵气涌入他的身体,可他却变得越来越普通,越来越像是一个寻常的人。
只有他的刀在闪!
他的刀吸纳了所有的灵气,也变得越来越普通。刀光只闪过一瞬,便永远地沉寂下去了。没有了锋芒。就这样的寻寻常常,普普通通。
似乎,这把刀理所当然的样子。
掷出,这刀理所当然飞向严侗身后的严修。严修看着这飞来的刀,很平静,似乎他就应该如此理所当然地被这把刀杀死了。这刀从严侗的耳边飞过,他没有在意,依旧是一拳轰向石九。
每一个人,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注意到那把刀。这把刀,让他们没有办法去在意。除了石九。
这一刀叫做——舍生。这一刀是必中的一刀!
刀,出手了,无论如何,中或不中,出刀的人就一定要舍生了。
这一刀,石九没有指向严侗,而是严修。他本能地觉得那个严修似乎更加地危险。这种危险不是指他的武功——石九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是指更深层次的,灵魂上的危险。
严修,在石九的眼里,似乎成为了一种近乎非人的存在。他笑,他哭,他的一切的作为都是他的武器。他不在乎自己,不在乎其他。他来到这人间,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为此他可以付出一切,毁灭一切。他可以愚弄其他,抛弃其他。这一切都是无所谓的。包括他应该珍视的一切。
严侗的拳没有打出,所以石九还活着。
这把刀是必中的一刀。所有的杀气都收敛,所有的锋芒都深藏,刀变成了一阵风,一片雨,情人的吻,知交的酒。没有会在意一阵风,一片雨。没有会防备情人的吻,没有会防备知交的酒。所以,刀锋会很正常地插在胸膛,人会很正常地死去。正常,有时甚至比不正常更加地可怕。
可严侗注意到了这几乎必中的一刀。他看到了石九空着的右手。被他理所当然忘记的,被记起了。
刀!
那把短刀!
他扭头,看到了那把刀和即将死于刀下的严修。他的瞳孔紧缩,几乎成了剑尖般的样子,从中闪出剑芒一样锋利的目光。他没有去管石九,收回狠狠挥出的拳,转向了那把刀!
不能死!严修不能死!哪怕他自己死了。
只有这一个念头。来不及害怕,来不及悔恨,来不及产生人类的任何一种情感。
他只能去追,追那把刀。
一拳!严侗直接一拳打在刀身上,想要将这把刀击飞。可是,这把寻常的刀却猛地迸发了。锋芒在一瞬间全部地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
这一拳之下,这刀依旧是飞着。没有改变。
严侗又强提一口气,双目变得赤红,继续地挥拳。
铛!铛!铛!
连续三拳,都准确地击在刀身,击在同一个地方。只是让这刀偏离了两寸半。
刀,擦着严修的脖颈而飞过,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深一点,那严修就已经死了。
严修摸了摸脖颈的血痕,轻笑道:“呦!没有死!”然后丛怀里拿出止血药仔细地敷上,又撕下一条布条,认真地缠在脖颈。全然不在乎自己曾在生死之间徘徊。
严侗护在严修身前,一张脸铁青着,双手鲜血淋漓,这是被刀上的锋芒所伤。
他笑了,铁青的脸突然笑了。这笑,并没有一点的得意,而是满满的荒唐。他荒唐地笑了,也笑得荒唐。
趁着这功夫,石九已经来到门外。看到他的笑,石九很疑惑。很快,他知道了。
在他即将走出门外,一只手扶在他的身后,很温柔的手,软软得仿佛情人的爱意,将他轻轻地推了进来。
他知道严侗为什么笑了。他也笑了,是失败的苦笑。
转过身,看向身后的那人。他的笑僵住了,心也沉沉地落到了深深的黑暗中。
原来,那是嘲笑。嘲笑这最荒唐的事,最值得荒唐一笑的事。
乙字二号房里有人,石九不知道,可王老知道。于是他让石九去了。于是石九要死了。
可,这并不荒唐。有时候,死并不是荒唐的事。相反,活着可能才是最大的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