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嗣古庙,其实奉化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地方。在城南一条旧街有一个旧庙,这庙里的神仙已经前走许久,庙里也早已没了香火。只是毕竟曾是庙宇,所以这里也一直没有拆。
如今这里除了附近零零落落的一些人家之外,入夜的这里基本上没有多少人烟。
至于叫其为后嗣古庙,只是郑沣和彩衣这样叫。这是两人的默契,不足为为人道也。
下了马车,还要在巷子里稍微绕一下,才能看到落了灰尘的旧庙。彩衣走近这里,手里攥着裙角,微微沁出了香汗。
每次走近这个男人,她总是会紧张,那是一种姑娘家的羞涩。她永远记着自己初见这个男人的时候,他翻手之间写下的词,那词自己至今都还在唱。她记得那时候这个男人风度翩翩,进退有度的样子,他虽然身份不俗,但是待人谦和,彩衣知道,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善良。
为什么会有倾心于他的感觉呢?彩衣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虽然多少会为之受苦,那也值得。自己虽然贵为花魁,芳名远播,但是不论怎么说,自己只是一个花娘,自己的身份,早已注定自己要吃这份苦。
推开庙门,这时候正是十五,月圆如盘,月光映照整片大地都明亮许多。彩衣看清楚在院子里站着一个淡蓝色长衫的男子,那侧脸她一直印在脑海里。
“郑公子……”她微微福身。
郑沣回头,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姑娘,他也松了口气。
“你来了,彩衣姑娘。”
月光下,古庙阶前而坐,脚边新生的草叶正嫩绿,在月光下发散着莫名的光华。凉风阵阵,带着的是一股沁人的香。那香是兰草,是百合,是院子里依旧倔强开出花朵的老梨树,还是身边佳人身上那处子的幽香。
时节不比盛夏,蝉才初生不久,尚且不会鸣叫。这里并不繁华,因此除了风声便是静谧。庙里虽然已经空空如也,但是毕竟幽深,让人不禁心下生出几分畏惧,唯有感受到身边那道湛蓝身影的存在,才能片刻心安。虽然凄苦,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要来。
享受过短暂的静谧,郑沣低声道:“彩衣姑娘,我爹的任期将至,不知道这样的静谧还能享受多久。”
这是难得的相会,虽然半月便可短暂见一面,但是在有情人的眼里那半月依旧是度日如年。这种时间,彩衣总是会努力去享受,去感受来自生活的善意。但是,听到郑沣的这句话,她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有什么忽然在崩塌。
强忍着眼角的泪,她手指攥着裙角,问道:“接下来会去哪里?”
“还不知道,可能是北方边境。”
“那……那还会回来吗?”
郑沣不说话,他什么也不敢说。
彩衣的声音柔软,但是沾染着这个时代的女子都有的刚毅,她问道:“郑公子,可否告知民女,为何每次见你,你都会送些银两给我?”
郑沣脱口而出:“我不想你花风后楼的钱。”
“可是那些钱都是我自己跳舞换来的。”彩衣抬起头,盯着郑沣的脸,说道:“民女卖艺,但是这不低贱。还请郑公子说实话。”
“因为……”郑沣讷讷道:“因为我不想你花那些男人的钱,我不想看你弯腰去捡他们丢在台子上的钱。”
忽然彩衣眼中泪水流出,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着光芒,凄婉而悠长。她起身在郑沣面前福身,说:“民女贫贱,万谢公子出言哄劝,此言悦耳,民女喜不自胜。但是哄骗维持不了一世,公子心里所想,你我都心知,何必继续逃避?”
郑沣看着她流泪的模样,想抬手拭去泪痕,但是手悬在空中,久久不能落下。
彩衣恍若未见,继续道:“公子是想民女不必多心,想将屡次相见推辞为你付钱,我卖笑。民女感激公子的馈赠,公子也自可放心,民女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不是那样的!”郑沣心里猛然一痛。
“在公子心里,是否有过念头,带着民女一起走?”
郑沣嘴角翕动,但是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彩衣笑了,她的笑容中带着泪珠。轻轻以纱衣拭去泪珠,彩衣勉强笑道:“民女失态了,还请公子勿怪。民女感激公子这些时日的照拂,也感激公子念及民女的将来,为民女留下完璧之身。虽然还未到分别之时,但是民女自知前程无望。听闻如今公子代掌奉化守丞印,更是忙碌无比,因此还望公子勤勉于政,日后便不再见也好。”
“曾经公子许诺为民女换一世自由,倘若自由,天下之大,也没有地方是民女安生立命之所,还请公子忘了此事。只是公子的好意民女记在心田,难以忘怀。民女无以为报,便单独为公子舞一曲,以报公子恩惠。”
郑沣此刻心如刀绞。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这些,或者说,他原本对这件事就有着苟且之心,他原本也不曾知道未来在什么地方。
若是真的随父亲投身北方大营,自己又何必害了彩衣一生?
悠扬的歌声从彩衣口中传出,那词正是郑沣与她初见时所写的词。
辞江唤秋晚,知颜月方寒。许卿霓裳话旧曲,千里念君还。
霜梅待雪染,回书云烟残。何不委身寄明月,化作无情圆。
何不委身寄明月,化作无情圆。这简简单单无心之语,在这圆月之下,竟然让人异常痛心。那曼妙女子边舞边唱,一曲未必,泪水已经滂沱。月下,清风,庭院,素衣,就连随风摇曳的树枝洒下的遍地光辉,都似乎是随着那支舞在摇晃身姿。
终于,彩衣停下了舞步,缓缓退至门口,再次福身道:“君郎,这是妾身第一次这样唤你,妾身先走了。”
片刻后,庭院里只剩下了一道湛蓝的身影,站在月光下怔怔失神。他不知道为什么,积攒了十年的泪水,终于是在无人的地方,肆无忌惮攀上了他的脸庞。
远处座阁楼之上,一个玄衫女子站在那里,不禁唏嘘。她没想到彩衣会如此做。也罢,看不见的感情,似乎早日抽身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是这个时候失神走在街上的彩衣,心头又该又多么难受?
她多想过去问问那个木头一样的男人,为何像块木头一样,但是她又找不到过去的理由。或许真的这个男人只是贪图一时的欢愉,从未关心过彩衣。
次日天蒙蒙亮,守丞府两间相邻的厢房,门几乎是同时打开。梁正俞伸着懒腰,一眼看到了满脸疲倦的郑沣,招呼道:“早啊郑兄,我难得早起,难不成每日里郑兄这时候起来便是如此困倦?”
郑沣眼圈乌黑,抬眼看了梁正俞一眼,随口应了一声,便走开了。
心知郑沣此时没什么心情与自己寒暄,梁正俞一头雾水,不过看着郑沣的模样,多半是一宿未眠,他自然不乐意这个时候去招惹郑沣,苦笑一下,梁正俞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用过早饭,去府衙当值。生活似乎在渐渐步入正轨,上午便守在府衙,下午没什么事,便在奉化城外巡视一番,看一看政令落实程度以及是不是有疏漏。晚上偶尔结束地早,便两人一道在街上逛一逛,看一看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只是梁正俞明显感觉到这几天的郑沣沉默寡言,尤其自己一提去风后楼,这人便有要发飙的迹象。
就这样,最初这奇奇怪怪的五天,转眼间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