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命人不得透露她受伤中伏的事,回宫后,景宁更觉伤口有异,莫离速速派人去请罗云门的首席医师华云卿来为景宁医治。
华云卿出身于西药王世家华氏,因其家世有传承,他虽自入了罗云门,而没有与其他人一样只习细作之术,仍常年学习祖传医术,炼制丹药,不仅有妙手回春之技,更善于制毒解毒,十岁就遍识下毒物良草,在他手下几乎无不可解之毒,弱冠之年而医术超群,世上难有人可相及。有他在罗云门,罗云门用毒解毒皆不是万朝宗可比,有华氏在南晋,北梁历来就在行医用毒短于南晋。
太医院的御医中,不乏有罗云门安插的人,而华云卿并未入太医院,甚至从不扬名于外,只为罗云门之人治病解毒。如今他是罗云门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员,早领一等细作头衔,只是可惜一身本领绝世之术不能名扬下。
在华云卿得令从密道来到昭明殿之时,景宁正与莫离聊起他,以上可惜之语也是出自景宁之口。景宁心傲,年轻一辈中难有得她真心赏识钦佩之人,华云卿则是一位。
华云卿出了密道后,由罗云门细作假扮的宫女引他入殿,未进内殿,正好听到景宁对他的赞赏之语,因得知景宁负伤而忧心忡忡行有匆色的他,忍不住滞足一步,面色稍稍舒展,眼底眉梢流露出些许欣喜之意。
“卑职华云卿参见昭明公主殿下。”他进殿时,殿中无一不相干的宫女仆从,望了眼内殿,内殿门敞着,但有纱帘将景宁的坐榻掩住了,透过锦纱帘幔可见隐约人影,他低下头目不斜视,在内殿门前行礼参拜。
景宁伏躺在榻上,衣衫半褪,露出一半背脊肩胛,昨夜顾长安为她包扎的纱布已经解开放到了一旁,此时背上那一到两寸长的伤口坦露无遗,伤口血肉已不是昨夜的正常血肉之色,洗掉了上面的药物,伤口血肉已转为较深的紫红色。
听见他的声音,景宁与莫离对视一眼,尔后开口,毫无君臣上下的疏离之感:“云卿来了?进来吧。”
“是,殿下。”华云卿踏进内殿,来到榻前,隔纱帘而立。
莫离从纱帘内走出来,看了眼华云卿,她与他也是自认识,所以她一直知道,罗云门中这般年纪的男子中,虽然项歌一直自诩姿容上等临风玉立无人可及,但那实是欺华云卿常不露面不能让让见。如果北梁宁王荀韶祺之颜是盛世光影,灼灼如星,皎皎如月,那眼前这眉目清隽的华云卿则是国手挥笔而就的一副泼墨山水,有兰草之雅,云山之幽,静水之从容。阴诡威堂罗云门,至暗深渊有仙株,最是清雅佳公子,莫如神医华云卿。
此时莫离心中另有思量,故而多看了他几眼,对他道:“殿下负伤乃机密之事,华神医切记保密。”
“是。”华云卿颔首,道:“请问殿下伤势如何?”
莫离道:“殿下背后负有一刀伤,约莫二寸长,不深,只伤了皮肉而未及筋骨,但是那刀上应是有毒,初时不见异常,而今日一看,伤口发紫,血肉微腐,殿下也觉得气力减弱,气息难通,此时已不能运功,多亏昨夜……殿下及时用酒、水、药物清洗了伤口,这毒才不算至深,我又为殿下封住了穴道,止住了毒气的蔓延,请华神医为殿下诊治下,看这到底是何毒。”
“好。”华云卿应道,又在榻前跪下,向里面人问道:“启禀殿下,按礼卑职应用丝线为殿下诊脉,但中毒若深,恐丝诊难以……”
“无妨。”不待他完,景宁开了口,一只皓腕直探出纱帐,伸到他面前,“云卿你直接给我把脉吧。”
虽不是第一次如此,他还是心弦一动,稍稍愣了下,诧异于景宁的直爽和亲和。
莫离搬来丝锦凳,让景宁将手腕平放在绵团上。
“是……请恕卑职冒犯。”华云卿缓缓抬手,碰到的手腕,指尖微颤,他垂头闭眼,方摁住心绪,稳住指端,为景宁切脉问诊。
少时,他拿开了手,恭敬端跪,睁开眼,余光中那只皓腕收回了纱帘里,他清冷如水的眼神中多了一份心疼,道:“回禀殿下,按脉象来看,殿下是中了万朝宗的罗散,此毒是万朝宗细作最常用之毒,一旦中毒,不过半个时辰,常人便会气力尽丧,体肤痒痛,不过一个时辰就会身亡,所幸,殿下自受教成凰师太,习了化毒运气之术,又……向来不觉体肤之痛,此毒才没能在殿下体内迅速蔓延,延缓了毒发,也是清理封脉及时,毒不致深。”
景宁问:“云卿,你定有解毒之法,不是吗?”
不知为何,华云卿点了头,神色却有些犹疑,道:“是,殿下,此毒易解,殿下中毒不深,也可尽快治愈,只是……”
“有何为难之处?云卿你但无妨。”景宁道。
他继续道:“只是要解此毒,需在筋脉伤口处施针,针法力度非旁人可掌握,只有卑职自为殿下施针,才可保万无一失,殿下玉体,卑职万死不敢冒犯……”
他如此羞赧恭慎,纱帘后的景宁却轻快直爽地笑了,气力有些虚弱,仍不掩乐意,只作常事,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云卿不必有些顾念,直为我施针解毒则可。”
华云卿依旧不敢妄动,犹豫又担心。一旁的莫离都有些乱了,忙劝道:“殿下,男女有防君臣有别,这……恐怕不妥吧?”
然而景宁毫不介怀,“无妨,生死关头,何碍礼法?再,这些年来,我这身上哪一处伤不是云卿为我医治,今日这般又有什么要紧?我虽是女子,也是细作,医者仁心,云卿至纯,我有什么好羞的?云卿,进来。”
华云卿迟疑一刻,直到莫离替他掀开了纱帘一角,他才慢慢起身,垂头端首走进去。
榻上,景宁胸前颈下垫着两个枕头,玉臂支起撑着下颌,香肩半露,雪背随着上身上仰形成流畅柔媚的曲线,青丝披散垂在一边,抚玉肌而落。
莫离往里面瞥了一眼,见景宁此状,方觉殿下有女子之态,且是生尤物,又看了一眼仍低头不敢斜视的华云卿,放下纱帘,退出了内殿。
“云卿,为我医治,施针吧。”景宁音若游丝,面带薄霞。
而华云卿一时无声,景宁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体肤外露处停留了一晌,久不闻他动静,景宁便知他果然有心,心中暗自轻嘲,口中仍温柔亲和:“云卿,怎么了?”
他方觉自己失态,回过神来,慌乱地移开停留在景宁伤口处的目光,跪在榻边,压抑住声音中的哽咽颤抖:“殿下……受苦了……”
“予我之责,我自取之难,何苦有之?”景宁自嘲,仍然对自己昨夜中伏愤愤难平。
转念一想,她戏道:“怎么?云卿为我心疼了?”
华云卿转头不言,打开医箱,取出药物、针包、火炉、刀等物品,开始为她施针去毒。
景宁转面看向他,笑道:“云卿还记得你我初见吗?云卿你才十五岁,在给受赡细作治伤,几针下去细作都难忍疼痛而惨叫,细作伤重满地是血,云卿你只一脸冷漠地瞧着,我看到了,就觉得云卿果然非常人,谁知后来我伤了,云卿为我医治还低声嘱咐我暂且忍疼,不要害怕……我一直记着呢,之后别人都道云卿心冷,我倒不觉得……”
他听着她玩笑回忆,动作也慢了几分,偷偷瞧着景宁的笑颜。
毒在伤处,伤口已有腐肉,不得不用刀先剔去,华云卿操刀剔肉,平日为他人医治,多少吃痛不过大喊大叫的,他都能冷漠视之平静无感,而景宁并不知疼,刀过体肤而宁静无声,剔完腐肉,华云卿却额上有汗。
之后在伤口周围及身上几处穴位上施针,景宁亦是如此,他手上熟练毫无差错迟疑,最后为她缝合伤口,让莫离进来给景宁敷药包扎,他备好解药药丸给景宁服下。
“殿下,如此此毒几日后便可尽去,只是伤口愈合尚需时日,需按时换药,殿下此伤未及筋骨而毒伤气血,尚得多加调养。”他收起药箱,退出纱帐,向景宁禀道。
莫离给景宁披好了外衣,收起了纱帘,景宁坐起来,笑看华云卿:“恩,云卿的我记下了。”
他行礼辞拜:“卑职告退。”
起身后,终是抬头望向景宁,声道:“殿下多加珍重,切莫再有失……”
景宁点头:“好,听云卿的。”
他出了昭明殿,内殿中无有他人,她伏躺下来休息,莫离立在一旁,两去独话。
“方才你都见了?你觉得他待我可有心?”景宁脸上没了之前那风情自露的笑,又恢复平时的疏冷。
莫离想了下,不解景宁为何要这样,回道:“殿下没见他那额上的汗吗?几曾见过他如此?他对殿下想必是早有情意。就算以前没有,就凭殿下方才之态,莫离想不可能有人不动心。”
莫离心里还是有些不屑,继续道,“只是他不该迎…他是个细作,怎能有情?还对掌门抱非分之想?真是可恶。”
景宁看莫离嘀咕,故意笑话:“哦?那莫离你呢?你也是细作,难道对我无情?”
莫离瞧她这般调皮玩笑,也是无奈,忍住笑,嘴硬道:“莫离不知何为情,只知对殿下忠心。”
景宁抚了抚她的衣带,眸色一变,又问她:“那你觉得华云卿可对我忠心?”
莫离道:“我自与他一起长大,别的不敢,他对殿下既有情,忠心自然是有的。”
景宁眼神转冷,嘲讽一笑:“可惜莫离你看错了,他对我从无忠心,所以我今日才趁势以情诱之,欲收他的心。”
莫离只觉背脊一凉,有些惊讶:“华云卿?不忠于殿下?难不成他对殿下有所欺瞒?”
景宁似乎想起了前世的可恨之事,冷冷道:“华神医啊华神医,世上有什么他不可解的毒?上次我在梓山被迷晕,昏迷了三三夜,他不是给我看过吗?他又有何作为?”
莫离真是没想到这一处,又感觉牵强,“殿下,这是不是有些以偏概全了?那时华神医的确是不知是何药,他也束手无策,这或许是真的呢?华云卿虽神,但毕竟人外有人啊。”
景宁面色如冰,笃定道,“不,他知道,他就是知道我是中了什么毒,他也知道怎么治,他更能猜出是谁给我下毒,但他还是沉默退避了……他的忠心从不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