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楼的一个雅间里,慕成雪正为一个衣着华丽的富家阔少做茶,那富少姓唐是个大盐商的儿子,银街上的人都称呼他唐少。
唐少坐在慕成雪对面,在唐少与慕成雪之间,两列舞女,随着旁边乐师吹奏乐曲的节拍,挥舞长袖,转动曼妙的身躯,薄如蝉翼的舞裙随着舞女的转动,悬在空中。
如此美妙的景象,唐少觉得碍眼,他竭尽全力地用放大瞳孔,从舞女柔美身姿的空隙中捕捉慕成雪的影像。慕成雪早就觉察到了唐少贪婪的目光,但她早已习惯在男人的目光下做茶,端坐于地,心思全部放在眼前茶具上。
“蓬”的一声,雅间的门被人敲响,随后慢慢滑开,翠娘轻手轻脚地走进雅间,俯下身在慕成雪耳语几句。慕成雪抬起目光,向对面的唐少微微欠身示意,随后缓缓站起,跟着翠娘走出雅间。
目送慕成雪走出雅间,看着门重新关上,唐少一脸扫兴,脸色煞是难看。一旁机灵的侍女忙续上一杯茶,柔声劝道:“雪姑娘,许是要去处理些楼里的小事,唐公子稍安勿躁。”唐少看了一眼侍女,笑笑没做声。
出了雅间,慕成雪看着翠娘焦急的脸问:“怎么了?”
“是梅花令,已放到姑娘房间里了。”翠娘小心翼翼地说。
“我知道了,你去吧。”
慕成雪打发走翠娘,径直走回楼上自己的房间。房间正中的桌上有一个古铜色的信封,信封封泥上盖着梅花印。
慕成雪麻利地拆去封泥,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空白的信纸,纸头处画着三朵黑色六瓣梅。
这是一封极其紧急多的梅花令。慕成雪不敢怠慢,迅速走到衣柜边旋开密室机关,衣柜移到一旁,露出密室入口。她快步走入,将信纸全部浸入药水中,然后点亮一盏油灯,罩上红灯罩。一切准备妥当后,慕成雪用夹子从药水中夹起信纸,把纸均匀地铺在红灯罩上,在火苗热气的作用下,信纸上浮现一排黑色的字影:“长生街、仇家院、速来。少主”
慕成雪心里咯噔一下。自少主入京来,一直都是通过欧阳正如跟她联系,现在却急着要直接见面,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慕成雪沿着暗道从楼顶潜出,直向长生街奔去。
仇家院,欧阳正如就是在这里和少主接头碰面。慕成雪赶到时,少主已经在院中站立等候了。
竟然让少主赶了先,慕成雪心里生出几分愧疚,她上前几步,屈身正要行礼致歉,却被少主一把拉住。
“阿姊,在京城近来可还好。”少主语气平缓和善,丝毫没有责备她来迟的意味,只有真切的关心。
听到这句寒暄,慕成雪思绪一下回到了无忧谷,彼时,她还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而少主更是个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嬉笑怒骂的小顽童。
昔日的顽童,今日就站在面前,成了心狠手辣、杀伐果断的六瓣梅少主。
慕成雪压下泛起的暖意,仍坚持微微屈身行礼,随后说道:“谢少主关心,楼里最近有几桩不要紧的闲事,属下已处理妥帖,少主急唤属下,不知有何事吩咐?”
这句话让少主注视慕成雪良久,他发出几声冷笑,继而摇头叹气,接着双手背后,抬头仰望,最后才像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一样,面对慕成雪说:“欧阳正如,是叛徒!”
慕成雪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到一丝情绪。
“看上去,你一点儿也不意外。”少主惊讶于慕成雪的平静。
慕成雪便将这几日来与欧阳正如、杜天一接触的事情一一跟少主说明,这下轮到少主惊得目瞪口呆了。
“啧啧啧,想不到,想不到。”少主边感慨边用右拳击打左手掌心,活像个刚错失一笔生意的老财主。
慕成雪笑了:“想不到什么?想不到欧阳正如会当叛徒,还是杜天一竟把告密信送到了我这?”
“我想不到阿姊心思竟如此缜密。”
“见了你,我也有一点没想到呢。”慕成雪笑了,冰川开始融化。
“阿姊哪点没想到,说与我听听。”面具下的少主也笑了。
“我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时候的习惯有些人还是改不了啊。”慕成雪说完就模仿起了少主刚才右拳砸左掌的动作。
“哈哈,阿姊,你又拿我这事取乐。”慕成雪模仿得惟妙惟肖,少主被彻底逗乐了。
开始的壁垒被打破,两人不再是主仆,又变回到了无忧谷里那对互开玩笑的姐弟。
多年未见,好多话憋在心里,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破败的仇家大院,显得不那么冷清了。
“阿姊,杜天一现在已经进了靖王府?”少主心里还是惦记着任务。
“嗯,也许靖王已经相信了他的话,奉他为入幕之宾。少主,靖王府深不可测,除掉杜天一难上加难。不如先切断他们两人之间的联系,不然的话。”慕成雪说到这里,垂下眼睛。欧阳正如位高权重,知晓组织很多秘密,他的背叛影响极大,慕成雪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放心吧,他们再也联系不上了。”
“这么说,少主叫我来,不是让我除掉欧阳正如?”慕成雪吃惊地问。
“我已经把那条背叛组织的狗解决掉了。”少主狠狠地握了握拳头。
慕成雪听完缄默无言。
少主知道慕成雪与欧阳正如的旧事,看到她良久不语,便毫无感情地问道:“阿姊,心疼?叛徒,只有死。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应当承担后果。”
“不,我只是觉得你现在长大了,做事越来越果决,越来越像老梅主。”慕成雪连忙为自己的失态解释。
“不过,让杜天一留在靖王府终究是个隐患,虽然他知道的事不多。”少主忧心忡忡地说。
慕成雪现在知道了少主着急召见她的缘故,她想了想,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慕成雪愿入靖王府除掉叛徒,以绝后患。”现在,慕成雪已彻彻底底把自己献给了六瓣梅,献给了少主—自己少女时的玩伴。
少主转过身去,伫立良久,沉默不语。三息过后,他转过身,声音有些颤抖:“阿姊,有把握吗?”
“叛徒,只有死。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慕成雪的声音异常坚定。
“我说的是逃出王府。”
慕成雪冷冷一笑,反问道:“除了我,你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少主面具的眼洞里闪着亮光,胸口不由自主地起伏,凝视慕成雪许久许久,最后说道:“阿姊,能否再叫我一声江海。”
江海是当年无忧谷里,慕成雪给少主起的名字。
慕成雪脑海里浮现往事的浮影,她努力平复情绪,鼻子有些酸楚,小心迅速地往鼻腔里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说:“江海,我能再看一下你的脸吗?”
少主犹豫了,少顷,他的双手,慢慢地向脸上的面具移动。就在手即将接触面具的那一刻,“少主!”黑暗中传来另一个人急切的声音,深沉、响亮。
少主的手停住了。
慕成雪大惊,与少主谈话许久,竟未察觉到此间还有他人。她下意识地亮出银针,但又一转念,此人竟然叫唤少主,想来也是六瓣梅的人,刚腾起的警惕与杀意又缓缓收起。
看到慕成雪亮银针,江海赶忙挥手制止,“阿姊,你走吧,保重。”
慕成雪屈膝行礼,快步走出大院。她知道,江海走了,少主回来了。
慕成雪走出院子后。一个人从院子的角落里走出,径直走到少主面前,那人裹在黑衣、黑帽、黑面具下,面具额间有一朵白色六瓣梅。
“刚才太危险了,少主现在统领京城的帮众,不能再像以前!只凭自己的感情行事!”那人用腹语说道。
“这些我自然知道,轮不到你来教训!做好自己分内的事,蝉!”少主正对来人呵斥道。
“哼!”蝉轻蔑地哼了一声,“既然少主说到分内事,属下倒想问问,若不是你的人叛变,靖王怎会知晓我的存在?我十几年的潜伏毁于一旦,少主难道不想说些什么吗?”
少主刚想发作,但明白自己到底理亏,只能暂时忍耐:“欧阳正如,我已经交给你处置了。杜天一,我也派了最可靠的人去处理,除了他们两个,我没向任何人说起过你,这样你还嫌不够吗?”
“不,少主,除了欧阳正如、杜天一,还有一个人。”
少主低下头略微思考,突然怒目圆睁:“你怀疑慕成雪?!你刚才也在这里,没有看到她的反应吗?她,她是绝不可能背叛组织的!”少主在蝉面前情绪激动地摆着手。
“我刚告诫过你不要凭感情行事,你就......”
“好了。”少主打断蝉的腹语,“我劝你别打慕成雪的主意!否则,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少主,属下并没有说慕成雪一定是叛徒,只是提醒你漏了一个人而已。”蝉发出深沉的声音。
“欧阳正如的人头呢?”少主扯开话题。
蝉愤怒地哼了一声,“若不是那个人,他的人头已在我手上。”
“那个人?”少主追问。
蝉把今晚在五花溪边发生的一切向少主言说了一遍。
“这么说,有人从你手上救了欧阳正如?会是谁呢?”少主自言自语地说道。
蝉抬眼看了看少主,摇头道:“不知道,那人在暗处,武功极高,我原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可他没有理会我。”
“难道你被靖王发现了?”少主紧张地问。
“不会,如果那样,今晚我没命站在这跟你说话。”蝉的腹部一起一伏。
“说不定,靖王想放长线钓大鱼呢?”
“那么,少主和我就没命在这闲扯了。”
“你,明知暴露,竟然还来赴约!就不怕引来冲子?”少主几乎是惊叫。
“少主叫这么大声,才是真的会引来冲子。”蝉轻蔑地甩了少主一眼。
“这个行动不能再继续了。”少主又开始习惯性地拿右拳敲打左掌心。
“那您有什么打算?”
“走!带着六瓣梅的人离开京城。”
“咯咯咯”蝉从肚子里发出奇怪的笑声,像是肋骨互相挤压发出的声音,少主听了心里直发毛。
“少主没有在靖王前露面,自然会这样想。但属下不同,这十几年来,我可谓跟靖王朝夕相处,一旦离开,依靖王的脾气和权势,天下无我立足之处。”蝉发出哀鸣。
“你?想继续?!”少主试探地问。
蝉重重地点头。
“如果我不呢?”江海突然提高了声调。
“少主,想过没有。我若向靖王投诚,摘星楼会怎样,最重要的,慕成雪会怎样?”蝉不慌不忙地答道。
“你敢!我现在就杀了你!”江海猛地张开双手,两把钢刀在握,气势汹汹地扑过来。
蝉敏捷地闪身躲过,少主返身挥舞钢刀,又扑了过来。蝉往后跳两步,一手举在胸前,腹中大声:“停!”
少主停住脚步,“怎么?你同意收手了?”
“哼!”蝉轻轻摊开手掌,“你看这是什么?”手上竟是一条黑色的腰带。
少主大惊,一摸腰间,腰带不知什么时候跑到蝉手上去了。
“咯咯咯咯,别动,再动,裤子要掉咯!”蝉的腹中又传来肋骨挤压出的笑声。
少主知道自己不是蝉的对手,无奈地收起钢刀,像只斗败的公鸡,“好吧,就按原计划办。”
“嗯,这就对了。”蝉扔还了腰带。
少主接过腰带,一边系一边气呼呼地说:“不过,两个叛徒必须先除掉,不然风险太大。”
“欧阳正如已被我打伤,他逃不出京城,少主,余下就看您的啦。”
“好,只要他还在京城,我的人就能除掉他。那,杜天一?”少主问道。
“少主,不是已经派人去王府了吗?”蝉不耐烦地说。
“我觉得慕成雪去不合适。”少主突然靠近蝉。
“嗯?”蝉警觉地退了一步,保持与少主五步之距。
“你看啊,慕成雪对靖王府格局不熟悉,武功也不行,杜天一现在肯定是靖王的重点保护对象,她去肯定坏事。”少主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哦,这样。那谁去合适呢?”蝉问。
“你啊!我想来想去,你最合适了,你在靖王府潜伏十几年,那王府就是自己家啊,而且你武功又高,在王府人脉又广,帮手多。再者说了,您是王府的家贼,没人会怀疑您,慕成雪不一样啊,她是生人,一进去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
“行了!”蝉厉声打断话唠的少主,“杀靖王前,我是不会出手的!你有这份闲心关心慕成雪,不如想想怎么帮她潜入王府吧。”
“行,听您的,让她去。”少主无奈地妥协。
蝉从怀里掏出欧阳正如交给他的小方盒,问少主:“这是什么?”
“毒药。”
“哦,给靖王的。”蝉说完,正要把方盒往衣襟里放。
“不,这是给你的。”江海阴险地一笑。
蝉一愣,仔细看了看少主,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楞在原地。
少主觉得有机可乘,赶紧跑过去,“怎么,怕了?怕就还回来嘛,乘着还来得及。”
说完,他伸出双手就要去抢方盒。不料,蝉回过神来,少主手还没摸到盒子,就被蝉打了回去。
“嘿嘿嘿”少主一边坏笑一边摸摸被打疼的手背,“我是担心你,不知道你身体撑不撑得住。”
蝉听着他不怀好意的笑声,仿佛看到了面具下少主那张嬉皮笑脸。
“幼稚!”蝉把方盒放进衣服内袋里,纵身一跃,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