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成雪造访完郭员外后的第二天就是官员们上朝议政的日子。本朝天子下设内阁秘事处,政务多通过秘事处传达发送,皇上认为有必要群臣一起讨论的,才会开早朝议政,开朝次数视人而定,有一生不开的,有的一周连着开几回的。
当今皇上勤政爱民,但也是颇有决断之人,开朝这种大事也不轻易惊动群臣。开朝定是有极其重要的事要议,收到秘事处开朝的通知后,刘谨马上就开始准备涉及刑律事务的议题,直到前两天才把议题呈报内阁秘事处,秘事处很快回报了早朝议程,刘谨粗略扫了一下议程表,二十来项,项项都是非同小可的事件。
刘谨不敢怠慢,虽然自己的议题靠后,还是起个大早,收拾整齐赶往皇城。
西区距皇城还颇有一段距离,刘谨一是怕误时点,二着也想趁上朝的机会早点赶去与同僚叙聊,急令车夫快马催。
由于他出发早,路上没什么行人、车辆,一路通畅,到达皇城时,尚早。
刘谨离皇城门一射之地下了车,车夫把马车停住了,让刘谨一人走向皇宫城门。
整座皇宫有大门四面,参加议政的官员都从东门入,刘
谨在城门口向守门护卫出示了名牌。俄后大步迈进皇城,即将走出门洞之时,刘谨停了脚步,再一次正了正衣冠,并在心里告诫自己,从此处起,每一步都踩在皇城里,每一句话都会传入皇帝的耳朵里。整理妥当后,他拿着象牙板,郑重地踏入皇宫一步。
宫门和议事殿中间还隔着三重围墙,距离不近,皇上为体恤年老体弱的臣子,规定朝臣六旬以上,文官可坐轿,武宫可乘马,刘谨正值壮年,少了这份便利,只能用双脚一步一步丈量此间距离。
走过这段路,时间已不早,御林军巡逻队已开始白班巡逻,刘谨走上护城河上的白玉石桥,然后穿过两道宫门,他的身上,背上、额上已是微微出了一层汗,但体力尚可。周围陆陆续续走过几个同来上朝的,大家都是赶早过来,都是出了一身微汗,互相打个招呼,取笑两句,继续相约朝最后一道门走去。
第三道门处,一个中年太监似笑非笑地看着走得汗涔涔的朝臣们,待这些人走近,太监便用不男不女的声音喊道:“诸位大人,走累了吧。皇上特命奴才备了冰糖蜜水,大人请用。”说完冲身后的小太监挥挥手,几个小太监端着碗走过来。
每次早朝议政,皇上都会如此,他接过小太监递过的茶碗,一饮而尽然后像其它人一般,叩谢圣恩,才抬腿迈入最后一道宫门。
过了这道门就算到了中宫,中宫又有六层,外面三层供奴婢、侍卫居住,中间两层是皇上办公和议政的地方,内宫才是三千嫔妃与皇上生活的场所。
刘谨不慌不忙,沿着中宫大道向议事殿走去,议事殿门前的巨大日晷告诉他,时间还很充裕。他绕过日晷,走到议事殿前,刘谨抬头看看殿前的密密麻麻台阶,眉头微皱,站在原地。正在此时,身后一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刘大人,想什么呢?在这愣神。”
刘谨回身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拍他的人是大内总监王莲和。
王莲和体型臃肿,肥头大耳,却生得一脸和气,笑起来绝似庙里卧着的弥勒佛,他是离当朝皇帝距离最近的人,至少在白天是这样,至于晚上么,得看皇帝翻了哪位嫔妃的牌子。
“王公公,失敬,失敬。刘某在想最近的一个案子,没有看到您,恕罪!恕罪!”刘谨慌忙说道,内官可是一个也不敢得罪啊。虽说宫规森严,内官不得议论政事,但规知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个小太监无心在圣上面前说一嘴,往往能决定一件事的成与败,一个人的生与死。
王莲和把拂尘往臂弯里一搭,似笑非笑地说:“刘大人为圣上,为百姓,日理万机,走路还想着办案,何罪之有啊?这是百官楷模啊!”
刘谨不知这王莲和是夸还是骂,只是跟着这尊弥勒佛一起笑笑,他虽然有些累,但却加快了爬台阶的速度,想甩开面前这尊佛。
王莲和的残疾并不影响走路,他轻松跟上刘谨,冲他习惯性地微笑。刘谨心里有些发毛,既然甩不开,他索性放慢脚步对王莲和说:“王公公,今日为何也来议事殿莫非也有事要奏有本要参?”
王莲和扑哧一声像个女人般捂着嘴笑了,良久,才挺直腰子,挂着笑说:“刘大人尽拿人说笑,自古内官不言政,杂家来此是侍候皇上啦。”说完,王莲和又捂着嘴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这太监说话的语气倒有点像跟人调情,刘谨碍于场面,隐忍不发,仍然若无其事地说:“玩笑而已,王公公见谅!”
“哟,刘大人这种玩笑可不能开,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那是,那是。王公公贵为内官之首,早朝之事大可交给一两个大太监,何必躬亲?”
“哎哟哟,刘大人哪,早朝事大,让别人来,碰到不懂事的,出了纰漏,又要被御史们参折子啦,杂家还是亲自来吧!”
“哦,如此甚好。额......最近圣上龙体可好?”刘谨开始没话找话。
“好,圣上健硕得很,跟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比,一点不差!刘大人稍后面圣,看看老奴说得对不对。”王莲和还是满脸和气。
“圣上宏福齐天,又有王公公这等老内臣悉心服侍,龙体自然安康,刘某岂有不相信之理。”刘谨说道。
王莲和一听喜上眉梢,“哪里,哪里份内事。应该的,比不上刘大人您,夜夜为圣上操劳,您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皇上的忠臣啊。”
“王公公过奖了”
“是刘大人过谦了。”
互拍一通马屁,王莲和居然用手抓住刘谨的左臂,并肩和他走在台阶上,刘谨叫苦不迭但又无可奈何。
大内第一太监俨然已把刑部尚书当成推心置腹的知己,至少旁人是这么认为的。对刘尚书小声谈论宫中一些稳闻和“八卦”。
此刻,台阶上还有其它上朝的大臣,王莲和与刘谨这两人如此亲密地走在一起,引得路过的大臣不住侧目。
刘谨被别人盯得怪难受,他忍而耐不住,慢慢推开王莲和搀着自己的手,轻轻地对“弥勒佛”,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道:“公公清留意。”说罢,用向四周扫视的眼神,提醒王莲和,他俩太引人注目。
这一句话刚出口,刘大人就后悔了。王莲和的脸腾的一下变得唰白,上下唇直打哆嗦,整个人也有点摇晃,看着马上要倒下去一般。
王莲和毕竟是总管太监,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什么膈应人的话没听过,略一提神,刚要绷直的面皮又皱巴起来,那副慈善样和的弥勒笑脸回来了,惨白的脸色渐渐红润,他拿起拂尘往身后挥几挥,肥胖的身子又能站稳了。
看到刘谨略显惊慌的神色,王莲和两个嘴角向上提,用生硬的,与面部表情极不配称的语气说:“杂家失态了,扰了刘大人清雅。不过,杂家有句话说给刘大人。”
刘谨慌忙应道:“总管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刘大人,在京城的官不好当啊。我知道刘大人素来行事谨慎,但也要管好自己的手下,别太出格了。”王莲和说完,拂袖而去,快步走进议事殿,检查早朝的准备事宜了。
刘谨吃了一惊,脑子里思索检录一番,管好手下,难道又是程无双?你这次又是得罪了谁啊?能让皇宫总管太监来施压传话。
经过一番波折,刘谨总算是来到议事殿门前。殿门敞开,陆续有大臣进殿。殿门处,刚和刘谨亲切交流过的王莲和指挥手下十多个太监引导入殿的大臣具名、签到。
每个入殿的大臣不论文官、武将,亲王、贵族,王莲和都要一一逐个看过、验过。他脸上那笑脸本就奇特,加上刘谨莫名的一说,就更加夸张,让与之对视的人压力倍增。每个参加议政的人见他时都假装镇定自诺,离开时都如释重负。相见之时都一言不发,对王公公赏过来的问候也都强颜笑容用“嗯、啊、哦”等语气词带过。
待刘谨具名、签到、过验时,刘谨刻意避免与王莲和直
视,小心翼翼地走进大殿。
进了大殿,刘谨被几个年轻的太监引入偏殿等候。刘谨议题靠后,还要在偏殿等上很长一段时间。
此时,偏殿已聚齐了不少来议政的朝臣,刘谨好歹也是六部尚书之一,刚踏入偏殿,少不得有人来寒喧套近乎。工部的侍郎,礼部的员外郎,内阁的学士都主动围在他身边,刘谨礼貌地回应,这类官场上的待人接物,他已熟练,应答流利,好像真的关系不一般,实际上,刘谨连周围这些人的名字都没记全。
“户部尚书张简之大人到了。”不知谁喊了一句。
刘谨马上朝门口看去,一个着紫红二品朝服,年四十五六的中年人站在门前,双目有神,鼻梁高挺,下巴和嘴上的胡须又黑又密,且被整齐地梳理过,高高的额头和个子都让他显得特别。
刘谨周围的人立刻围了过去,户部虽与刑部并列六部,但户部掌握国库,全国大大小小各级从路到州再到县的镐银、公用费用都是户部拟文下发。所以产部地位在六部中是极高的,礼户兵刑吏工,仅次于礼部。
刘谨慢慢走去,也想跟张简之打声招呼。张简之一一跟走近的官员们说话、问候,但整个偏殿的人好像都围过来了,张大人出不去,脸上露出几分焦急色。
刘谨并不担心无法穿过这重重的人圈,他走到圈边,那些最外面的官员,正在懊悔来晚了,没能跟张大人说上话。却发现刘尚书走过来,小官自有小官的眼力架,知道堂堂二品刑部刘尚书决不是来找自己闲聊的,定是有事跟张尚书商议。
大人物的交流,小角色没有戏份。他们向刘谨微笑着行过礼,礼貌地叫一声:”刘大人。”便识趣地走开了。就这样人群一点点散开,直到两位尚书互相看见彼此。
“哎呀,刘大人”张简之率先迈出步子,赶到刘谨面前,“多日不见,刘大人身体可好?”
刘谨举起牙板,微微低头向张尚书作揖,张简之也不急不慢地回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揖。
“依张大人看,刘某身体安否?”
“依下官看,刘大人身体欠安,莫非是查案查的?”
“张大人此话怎讲啊?”
“哈哈,刘大人哪。下官听闻京城最近出了一桩灭门血案,可有此事?”张简之说道。
看到别人把血案当做谈资说出,刘谨心里感到一阵别扭。
“张大人从何处听说?”刘谨严肃起来,一副刨根究底的模样。
“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刘大人莫往心里去。”
“罢了,罢了,确有此事,想必现在京城的街头巷尾都已经传遍了吧。”刘谨无可奈何地摇头叹道。
“岂止街头巷尾,”张简之压低声音,“刘大人,下官是从京城里驿站的驿卒口里听到的。早些天,我还听衙门里的差役说起。”
“哼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下子茶馆里说书先生又有了新段子。不瞒张大人,刘某这次朝议就是要和圣上讨论此案。”
“想不到,皇上他也听说了!?”张简之瞪大眼睛,高高的额头,泛起根根抬头纹。
“不,是刘某主动向皇上表奏的,前些天才给秘事处。圣上这几天应该是看到了。”
“呵呵。”张简之嘲弄似的笑笑,用手轻轻捋了捋胡须,“看来,刘大人最近有的忙了。不知,此案可有眉目了?”
“已着人去办了,调动了众多精干,相信不久会有结果。”
“不知是哪位神探负责此案?”张简之继续追问。
刘谨把目光转向张简之,他歪着头,上下打量了张简之一番,随后笑着问:“张大人,好像对这桩案子,很感兴趣啊。要不,改日刘某亲自去府上聊聊?”
张简之意识到自己问多了,慌忙摆手解释:“不敢,不敢,刘大人,是下官多言了,大人见谅。”
“张大人言重了,刑案细节下官不必也不便与外界多说,还请张大人包涵”。”
“刘大人,哪里话!”张简之感到气氛已经缓和,伸手轻拍了刘谨的肩膀。
“张大人,刘某也有一事想请教。”刘谨冲张简之神秘地笑笑。
“你我同朝为官,均是二品大员,何来请教之说,有事但问无妨。”
“那刘某就直言了?”
“尚书大人清讲。”
“张大人,每月刑部的饷银都是九日由户部下发对否?”
“不光刑部如此,就连我们户部自己也是九日发饷不曾比其它衙门早一日。”
“如此甚好,可我们刑部上月的饷银至今不见踪影,这是何故。”刘谨眉毛拧成一团。
“呵呵,看来刘大人找张某是兴师问罪的。”张简之无奈地推开手笑笑。
“张大人,刘某也要为下面的人的活计操心嘛,而且,刘某自己也不是树上的蝉,喝露吃水就能活。”刘谨也伸手拍拍张简之的肩膀。
“这是圣上的意思,张某也不清楚,户部也停了饷银!”
“莫非国库中已发不出镐银了?张大人,不知国库还剩几许,能不能维持?”
这回轮到张简之来回地打量番刘谨,刘谨方才知道自己情急之下,也多言了。
“这个嘛,下官也不便与人多说啊,刘大人多包涵!”
“理解、理解。”
两人相视一笑,转身各走一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