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石清泉与程无双彼都不言语，两队人伴着马蹄声，笔直回到刑部大院。程无双让石清泉回家，自己还要办公。石清泉看她脸黑得像口锅，不敢多问，规规矩矩地照她的话回刑部官邸了。

程无双是当真有公务，她连夜叫人把报信的唐少传到衙门讯问，将当时的细节一一问清，唐少一口咬定：亲眼看见通缉榜上的人走进摘星楼。从哪门进，什么时候进，说得清清楚楚，连嫌犯的具体相貌都能细细道来。

“事情过了这么多天，你为何还记得这么清楚？!”程无双不解。

“缉捕大人，小人那天从摘星楼后门出去的，天黑路暗，走路怕的紧，正巧又撞见了那凶神恶煞似的人，现在想来还心里发麻。小人倒是想忘，可是一闭眼就是那贼人模样。大人切不可放过那楼上的贼人啊！”唐三说着打了个哆嗦。其实，他不过是照着通缉令上的画像描述而已。

“是否是贼，本官自有分寸!”程无双鄙弃地看看唐少。

“大人说的是，还有什么要小人帮忙的?”

“没事了，你且回去吧。”

“程大人，以后有什么事，知应一声，小人随传随到!”唐少嘻笑着退出。

看着唐少走远，程无双托着下巴，闭上眼，从头到尾把事情在脑海里捋了一遍，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李沧海一定就藏在摘星楼里，唐少的供词，以及慕成雪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反应，就是依据。可是这结果？到底是哪里出了毗漏。程无双百思不得其解，只得睁开眼，铺开纸，闷闷写着给刘谨的行动报告。

几日之前，慕成雪在石清泉的帮助下越过刑部的岗哨，回

到摘星楼，才进门，翠娘就迎上前，神色慌张，手只打着哆嗦:“姑娘，大事不妙!”

慕成雪一把抓住翠娘哆嗦的手，平静地安慰道:“安心吧，现在的情形已是不能再糟糕了。”

翠娘喉头上下滑动，眼神依旧焦虑，凑过去，低声在慕成雪耳边说:“欧阳尊使，晕......晕过去了。”

慕成雪转过头，直视翠娘的双目，问道：“多久的事？”

“不知道，老身发现时，他就已经不省人事了，估计怎么也

得有个一两个时辰吧。”翠娘勉强把话说通畅。

慕成雪听完，转身准备上楼，这时，翠娘突然拉住了她。慕成雪冷冷地看看翠娘拉她的手，又看看翠娘的脸，惊恐、犹豫写满了脸上。

“姑娘，老身自从姑娘到摘星楼，就一直在您收下听命，多年来，不胆有所怠慢，今日有一言想说予姑娘听，不知可否？”翠娘收回手，鼓起十二分勇气问道。

慕成雪不置可否，只是看着翠娘，翠娘不敢看慕成雪的眼睛，匆匆低下头。

许久之后，慕成雪收回脚步，说：“你有话对我说，我也有话要问你。我离开时给欧阳尊使施过针，护住了他全身血脉，又给他喝了药，他断无晕迷之理，这是怎么回事？”

翠娘两手在胸前紧紧捏在一起，额前开始冒冷汗，默然无声，不知该如何应答。

“想必是你做的手脚吧。”慕成雪逼近翠娘身边，轻声说。

此时的翠娘却反而镇静下来。“姑娘，老身违命，要杀要剐，都无怨言。但请姑娘念及多年主仆情分上，听我把话说完。”

慕成雪微微点头应允，翠娘缓缓抬头，用自己暗黄又满是褶子的脸正对慕正雪洁净光滑的面。

“凭你的武功，即使欧阳正如重伤在床，也伤他分毫不得，你莫非是下毒?!”慕成雪惊呼道。

“姑娘，老身也是不得以而为之。”

“你站这别动，我等下再来理会。”慕成雪着急去救密室里的欧阳正如，却再次被翠娘扯住了袖子。

“姑娘这时去救，只怕已经晚了。”翠娘平静地说道。

“你？”慕成雪惊得说不出话，很快，她又恢复平静，“你想对我说什么？”

翠娘站在原地，她的紧张消失了，主动迎着慕成雪冷峻的视线，眼睛里隐约有些闪光。

“姑娘。”翠娘温柔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却包涵了赴死的决心。

“你要说什么？赶快，时间不多了。”慕成雪言语里充满杀气。

翠娘淡淡一笑，“我生在一个山村里，12岁时，被个跑买卖的人巧言骗了，带到京城，卖给银街一家妓院。老板养到15，让我出来接客，也许是有几分姿色吧，被一个浪荡有钱的公子相中，把我赎出来，纳作偏房。”

慕成雪眼看着翠娘，耳听着她的话，手在袖子里摆弄银针。

“我以为自己算是熬出来了，该享福了。谁知却是进了虎狼窝。他家大娘子好生厉害，二房、三房也是各有各的狠处。唯我一个人，没个依靠，低声下气，平时连个地位高点的奴才也敢欺负我。最可气的，她们竟把我女儿抢走，说我不配为人母。”翠娘想起女儿，不禁潸然泪下。

“长话短说吧，我还有很多事。”慕成雪催促道。

“后来，那大娘子寻了个错处把我赶出家门，后面的事，姑娘想必也听说了。”翠娘轻轻抹着眼泪。

“后来，老楼主便收留了你，让你在摘星楼做事。你说这么多，莫不是想搏我同情，好饶你性命!”慕成雪反问道。

“姑娘的性子，老身再清楚不过，外生冰肌玉骨，内充一

腔热血，决断果敢，内心刚毅。姑娘若决心杀我，我也不指望能见到明天早晨的太阳”。翠娘眼泪干了，声音也渐渐平静。

“但我死前，想劝姑娘不要感情用事，以免祸及自身。”

“你这话从何说起？”慕成雪猛地一甩袖子。

“从姑娘得到《杜天一诗册》说起。”

“翠娘!”慕成雪罕见地提高了嗓门，发觉自己失态后，她马上压低嗓门，“言过其实了。”

“有没有言过其实，姑娘心里最清楚!欧阳正如这次背叛组织，姑娘不报告少主也就罢了，竟要搭上全楼百十多口人的性命去救，刑部的捕快都追到我们鼻子底下来了，姑娘可有想过如何应对？”

“我自有分寸，这个你务须担心。”

“依老身看，姑娘，现在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救欧阳正如吧”翠娘回顶了一句。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翠娘只觉左半边脸一阵辣疼，如火灼过，脸也被打向一旁。

翠娘转过脸，委屈、不满而又有些茫然地看着慕成雪。

慕成雪左右看看，取出随身冰丝手帕，亲自敷在翠娘左脸上：“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二人顺着楼梯来到听雨阁。阁门刚合上，慕成雪转身注视翠娘道:“欧阳正如的背叛，事有蹊跷，如不查明，恐对少主不利，所以我要他活着。”

“姑娘，现在少主要除奸，那刑部又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围住摘星楼拿人。我知道姑娘与尊使有交情，下不了手，所以乘你出去的时候，已给他服下三虫三草毒。”

“好在，欧阳正如事先喝了我的姥山王浆，正巧能克制三虫三草的毒性，我现在过去，应该来得及。”慕成雪快步向阁门走去。

“姑娘，难道还要救？”翠娘极为不解，“姑娘可知

我为何要去毒杀欧阳正如么?”

“杀了他，再处理掉尸首.便可让摘星楼躲过此劫。你是为摘星楼着想，我不会怪你，只是你不要再阻拦我救人。”慕成雪想出门，翠娘依旧是挡在她面前。

“哼。”翠娘冷笑一声。“摘星楼与我何干系，没了摘星楼，老身不还是可以去摘花楼、摘月楼吗？”

翠娘的回答着实让慕成雪吃惊，

“你？”慕成雪忍不住上下重新打量翠娘，像看陌生人一样。

“我是为了姑娘啊，为了救你的命啊！”翠娘激动地叫道，“姑娘，我本不该违背你的话，可我不能看着你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你要惩罚我，我没有怨言，老身这条命都是姑娘给的。只是，姑娘千万不要心存侥幸，欧阳正如万万不能留啊!且不说眼下的刑部，少主那边，姑娘也没法应付。”翠娘说完，扑地跪了下来。

慕成雪垂下眼，看着地上翠娘，脸上虽无表情，双手却在

长袖里不停揉搓，长袖随之微微抖动。

该如何是好，慕成雪要马上做出决断。

“翠娘，且起来说话。”慕成雪俯下身，双手扶住翠娘的胳膊。

“姑娘老身话说完了”翠娘用力推开慕成雪的手，“就让我跪下，听凭姑娘发落。”

“阿娘，此间并无外人。你在摘星楼辛苦这么多年，无功劳也有苦劳，莫不是事情紧急，着急挽回，你怎会冒死抗命，何罪之有。”慕成雪再度去扶，“倒是我未弄清事由，就一味叱责，还动了手，让阿娘受苦了，先起来吧。”

慕成雪单膝跪地，翠娘忍不住用手排过她额前几绪乱发，“阿娘知道一个姑娘家在这销金窟里，立足尚且不易，何况还要给少主做事。阿娘，啥也不求你，平日都顺你，听凭你训斥，只道帮你在楼里立威，但这次，你得依着我。”

慕成雪笑道：“要我依着阿娘，阿娘起来先。”

翠娘也笑了，在慕成雪的搀扶下，站起。慕成雪眉头

一皱，柔和地说道：“现在欧阳正如晕迷不醒，已然是个活着的死人，阿娘觉得该怎么处理稳妥？”

“这还不简单，随便找个地埋了便是。”

“埋在哪里？刑部现在把前后门堵得死死的，进出都是要过哨卡，挨检查，运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那......”翠娘稍事迟疑，“就埋楼里，掘开几处地砖

挖深点，料理干净些。”

慕成雪低下头，左手握拳托着下巴，在翠娘面前走了两三个来回，突然抬起头说：“不行!这事凭我们两人断断办不成，如果叫伙计来干，且不说能不能做到毫无痕迹，万一程无双威逼利诱，保不准有人不会做墙头草。”

“姑娘所言甚是，老身欠考虑了。”翠娘有些失落，随即又提出几个法子，但都被慕成雪否决。

“姑娘可有主意？”翠娘最后问。

“以不变应万变。”慕成雪说。

“姑娘的意思是....？”

“欧阳正如依旧放在密室里，三虫三草毒已被王浆中和少许，虽不致命，但可以让他晕个十天半月，这密道设计巧妙，多少次官府检查都未发现。你我再用蜜蜡、木炭、石灰等绝音、绝味材料在密室门后填充一层，希望能够瞒过程无双。”

“姑娘，就不怕闷死、饿死欧阳正如？”翠娘故意提醒慕成雪。

“三虫三药毒性能让他进入龟息状态，不吃不喝能活三天，密室有通气孔，闷不死他，三天，我只能保他三天，能不能活，看他的造化吧!”慕成雪轻轻地说道。

翠娘见眼下也别变他法，摇头叹道：“就依姑娘吧。”

慕成雪紧紧握着翠娘的双手，关心地问：“阿娘，脸还疼吗？”

“怎么，还经不住姑娘的这一耳光，老身的脸皮厚着呢。”

“我还要求您件事。”慕成雪笑着说。

“姑娘是主老身是仆，您说我做。”

“程无双迟早会弄到大理寺的搜查令，若那天刑部没有搜到什么，你断可用言语激刑部之人，若有出格举动，我们想去兰台寺告她一本。”

“姑娘是想让刑部换人查案？”

“不光防守，还要进攻，这个程无双完全不按常理办事，着

实难对付，不把她收拾掉只怕后患无穷。”慕成雪意味深长地说。

“这...只怕不易啊。程无双纪律极严，几句话就能让她失态？”翠娘反问道。

“你帮我把那件衣服找来。”慕成雪说道。

“姑娘，难道要...”

那件衣服是慕成雪专门用来讹人的，表面上针脚整齐，其实只要稍微一拉就裂。平时，碰到胡搅蛮缠的男客，慕成雪就穿出来讹人。

“这个程无双年轻气盛，我看他手下有几个人也是性子烈，你只去激她就是”

“老身明白了，只是苦了姑娘。姑娘，如果刑部的人查出密道，找到欧阳正如，我们怎么办？”

“天意如此，人力岂可违。你快去准备木炭、蜜蜡吧，程无双随时可能带人闯进来，我们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