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边的阿年,在门内的幺儿,都因着谢霁忽然的怒气,而打了个激灵。
谢霁自称中的“骄纵期”,他们没经历过,但前任太子在京中,是以性子软、脾气好而出名的。
当然了,当年恭维句“性子好”,背后嘲笑句“窝窝囊囊的面儿人”,是常态。
比如那日他骂了声“狗”,都是破天荒头一遭的骂人话。
再者读书人于书卷,于笔墨纸砚上都是极看重的,所以今日能气到他摔笔,必定是天大的事情。
不就是画了张图吗?怎么就气成了这样?
阿年蹭了过来,但并没敢十分靠前,只瞄了瞄那图。
一艘船。
一艘长得倍儿怪的船。
公子画得挺好看的。
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顾绮方才躲得快,所以墨点子没溅到身上,再看谢霁气得发抖的手,叹了口气,亲从幺儿手中接过茶壶茶碗,斟了碗茶递过去,安抚道:
“要说如今值得生气的事情,不是一两件,谢兄前儿还瞧我那儿的热闹苦中作乐,今儿却为了这个生气,何苦呢?想必这东西,是宫中流出来的吧?”
阿年听见这话,心中一咯噔,顿时明白了谢霁的怒从何来。
谢霁起先不答话,咬牙切齿了好半天,才抬手擦了下挂在睫毛的眼泪,歉然道:“吓到贤弟了,抱歉。”
顾绮玩笑了一句:“我没害怕,谢兄生气不过摔笔,比杀人的强多了。”
谢霁却笑不出来,只沙哑着声音,缓缓道:
“当年,先镇南侯还未在南疆立功之前,曾与父皇议论过天下之大势,言称寰宇之内,未来百年之内,制海者可得天下,而若要治海,必要远洋水军方能大出,就和……西面那好几个小国一般,弹丸之地,却靠着水师横行,言称日不落。”
顾绮本还想给自己倒杯茶,听见这话手一抖,倒在了桌上。
只是周围的人各怀心事,没注意她这里。
她偷偷以袍袖擦了水。
这位先镇南侯如果不是穿越来的,可真算目光卓著且超前呀!
虽然夏朝已经是历史小翅膀扇动数百年后的结果了,但世界形势大体没变化,比如那天顾绮看见的海外话本子,打开一看,哟呵,罗密欧与朱丽叶,所以世界地图想必也没啥变化。
当然了,她一信奉和平发展的现代少女,不会抱着“我要雄霸天下,统一世界!”这种扯淡的念头。
养鸽子,才是她的毕生追求。
只是后世所来之人,听见这理念,还是忍不住的感慨。
至少,那位英年早逝的侯爷所思所想,是为家国之盛,为后代之安。
今日之前,她更多的是想搞清楚先镇南侯与自己的关系,今日之后,她真真切切地起了些敬服之意,并为他惋惜。
若他能活到今天,成就必然不会仅仅是南疆新盟吧。
“彼时,父皇新登基不久,北方又是初定,建立可跨越远洋的水军耗费巨大,朝中势力反对声自然更大,他们不是穷兵黩武之辈,自然搁了这念头,希望以后徐徐图之。后来侯爷在南疆平定诸国,四境通商之后,国库日渐充盈,北面部落又因为内部分裂,边军趁机控制了好些牧场,骑兵亦有大发展,如此大安之下,建水军的事情,就又重提了。”
谢霁说话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张墨迹尚未干的图纸。
纵然已经是童年旧事了,他却依旧记起先镇南侯对着这些图纸,对着铺在父皇御书房地上的那张寰宇四海图,侃侃而谈,勾勒夏朝未来之画卷。
还有昭明帝眼中迸发出的神思向往。
先镇南侯乍然辞世后,纵然天下仍安,诺大的帝国继续蒸蒸日上,他却再没有在父皇眼中,看见那种锐意了。
父皇失去的是什么,长大之后,他才在晏怀偶尔的言语间,渐渐懂得。
可是先生,也去了。
因为那些阴谋诡计。
“这张图画的,叫铁甲火船,是当年侯爷亲自所绘的十二种铁甲船之一,不但能在碰撞中不伤不沉,火炮还很厉害的,侯爷说过,只要三艘这样的船,便能攻下一座县城。”
“可惜,图纸刚成三个月,侯爷便为救父皇身死,而我夏朝之内,虽有良将,虽然富足,但如侯爷这样的经世之才却再也没有了。朝中大臣反对,父皇大出海外之心就此夭折,而这十二张图纸,一直藏在他的私库之内。”
“而我,自图成之日,就常见这十二张图,所以方才看见贤弟画出这张图来,唉……”谢霁说到这儿的时候,喟叹之余自嘲笑道,“人说如遭雷击,今日,我算是懂了。”
幕后之人汲汲营营谋划十五载有余,两年前之事更是将父皇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他却直到今天,才窥得一角。
这张藏于私库的图纸流落在那些人手里,那其他的呢?
此等国之重器,他们握在手中,又会做什么?
他不敢想象,却不得不想。
……
谢霁的话,给屋中诸人的心里,都染上阴霾。
尤其是阿年,行伍出身让他对这些格外敏感。
倒是顾绮,心内的伤感一闪而过,旋即竟然笑了出来,拖过圆凳坐下,将两张图纸叠起,递给幺儿。
“烧了。”她的语气甚是飞扬且轻松。
幺儿接了过去,心中却毫不平静。
父亲呀,你到底是卷在了一件怎样的事情里?
顾绮看得分明,在他转身之前,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幺儿吓了一跳,看向顾绮的时候,才发现她在对自己笑。
“你眉眼很像平姐姐,她若见了你,会高兴的,”她笑说,引得幺儿惊讶了。
“不过,诸位做什么丧着脸?难不成明儿就亡国了吗?”
“亡国”二字过于敏感,阿年的脸色顿沉,谢霁轻咳一声,没让他将话出口,只问:“贤弟此话怎讲?”
“第一,”顾绮摆手让幺儿去烧东西,举起了一根手指头,“他们只有这一张图,而且是刚刚才拿到,不然郑三不会那样激动。”
“第二,既然是陛下私库里流出来的,我反而觉得谢兄可以稍微安心一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