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悦楼。
室内满是热气和熏香味,凤韶裹了裹紧身上的裘毛,继续翻看着账簿。易念敲了敲门后推门而入,禀道:“慕公子要见您。”
凤韶手中的动作了顿了顿,她沉默了片刻,答道:“让他进来吧。”
约过了半柱香,慕安只身一人而来,他进门后却一直看着她不语。过了良久,凤韶不耐烦的开口道:“慕公子若是没话说,那便请出去。”
这段时日足够他彻底冷静下来,从开始的不能接受,到慢慢的去思考当下的局势。因为上次慕颜失踪,慕家人已经把这件事扣在了她身上,而他的父亲已经开始筹划对付唐家了。慕安沉吟片刻后道:“你...你...你走吧。”
她嗤笑一声,抬头看向他道:“你说什么?”
“你...六年了,你不了解安阳的局势,你想凭一己之力去对付慕家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你好不容易活下来,不要再牵扯进来了......”
凤韶深深吸了一口气,许久后她开口道:“我亲眼目睹了所有人的死亡,你觉得这就是最坏的结果了吗?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就只剩我自己还活着。”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一岁,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特别害怕,真的很害怕,可我没有退路,更没有别的选择。我那个时候连死的资格都没有,就算是生不如死,可我为了报仇,也必须活下去。走到今天我有多艰辛,不论是荣华富贵,身份权势,每一步都是血泪,都是噩梦。”
那六年里,凤韶活的像行尸走肉一样。她隐姓埋名,日日杀戮,没有真面目,没有真实身份,漂泊而孤独,煎熬在杀机四伏的黑暗之中。她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除了那残酷的没有生机的使命,还有什么。
凤韶苦笑一声,继而道:“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当我身在地狱,我却还抱有幻想,我想着神可以救赎我,说不准这只是一场噩梦,醒来就好了。可是没有,我最后还是面对了,我到底输给了残酷的现实。”
她回神后缓缓起身,冷声道:“你放心,在重审凤家一案之前,我不会杀了你,也不会杀了你们慕家的人,我要等到平冤那一日,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你们慕家的狼子野心。等到那一日,自有皇上会处置你们。”
慕安忽然发笑,意味不明,他道:“你该不会以为,当年一事皇上不知情吧?你以为真的可以平冤吗?”
她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警惕的看着他,问道:“你什么意思?”
见他不回答,凤韶双眸猩红,突然上前扼住他的衣襟,她追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慕安不敢去看她,便垂眸答道:“当年的慕家还没到现在这种手眼通天的地步,你以为是如何伪造出多么完美的证据给皇上看?不,因为这一切都是皇上的意思,慕家只不过是皇上用来对付凤家的一把刀罢了。”
凤韶一把推开他,指着他叫道:“不可能!你骗人!你...你是为了帮你慕家开罪!这不可能!我爹爹是和皇上结拜过兄弟的,皇上没理由对凤家赶尽杀绝!”
“我没必要为慕家开罪,不论如何,慕家动手是事实。结拜过又如何?功高盖主,狡兔死良狗烹,这些道理你不懂吗?”
她剧烈喘息着,心脏如同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凤韶喃喃念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爹爹和皇上是结拜兄弟,这不可能....爹爹为了皇上打了多少仗,是爹爹护着皇上登基的,这不可能!”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宣帝对一切为凤家说情的人治罪,怪不得宣帝让她跟着一起前去靖边,她当初甚至还以为是宣帝的恩典。那她这么多年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原以为只要把证据递给那个人看了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那个人就是策划这一切的人。
她可以支撑住一片世界不坍塌,可是她不知道那个世界一开始就是废墟。
六年啊,她坚持了六年的信念,就这一瞬间崩塌,要她怎么接受。
她惊恐痛苦的模样落在慕安的眼里,他想抱住凤韶安抚她,可她却连退了几步,摇了摇头。热猩的液体从喉咙底部涌出,她张开嘴还没有来得及哭喊,一口粘稠的鲜血喷了出去,溅在慕安的衣襟上。他垂眸看了一眼,脸色顿时青白,冲门外大喊:“来人啊,来人!”
...
六年前。
凤韶随凤家军已走了快半个月了,前线一点消息都没有送回来,慕安最近一直干不好事情,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她。
这一日,慕安刚从外面回来,一进前厅便见父亲端坐着正椅上,而他的母亲则退在一旁。慕安不知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恢复正色走上前行礼道:“父亲,母亲。”
慕伯如开口道:“你收拾收拾,明日我们就出发去靖边。”
慕安一愣,惊呼道:“怎么了?我们为什么要去靖边,是不是凤叔和韶儿出什么事了?”
慕夫人上前扯了扯慕安的衣袖,她道:“安儿,我知道这样你会难受...可是...可是为了我们慕家,这一次你一定要狠心......”
“狠心什么?你们什么意思?”慕安不解道。
“凤平结党营私,意欲起兵造反,皇上派我出兵镇压。”
慕安连退了两步,久久沉陷在不敢置信中,他回神后说道:“凤叔根本不可能有谋反的意图!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的!”他走上前拉住慕伯如的手臂,恳求道:“父亲,您不是和凤叔最好了吗?您也不信是不是,我们一起去找皇上,我们把事情跟皇上说清楚。”
慕夫人忍不住落下了泪水,她哀求道:“安儿,你父亲已经答应我了,只要你跟着去靖边,等你们回来之后你父亲就把羽儿接回来。”
慕安错愕的来回看了看二人,他哑声:“你们为什么这么残忍?你们逼我去靖边,我要怎么面对韶儿?”他忽然灵光闪现,抬头直直的盯着他的父亲,好像这一刻从心底生出陌生感。他颤声问道:“您…您是不是做了什么……?”
慕安见慕伯如神情微变,他高声喊道:“您怎么能…!您和凤叔那么好,您怎么能如此做呢!”
慕夫人心急的摘下发间的簪子抵在脖颈处,高声道:“你若是不肯,那就是要将羽儿和我送上绝路,我还不如就此了断了!”
“我告诉你,不是我想对凤平怎样,是皇上想对凤平怎样!你不是要去找皇上吗,好啊,你去吧,皇上届时怪罪下来,慕家满门都会被抄斩!”慕伯如冷声道。
“父亲!”慕安嘶哑的喊道,这句话包含着太多的失望和无助。他用力握拳,笼罩于光影下的身体隐隐颤抖,片刻后一声不响,仿佛一阵仓促而来的风,一声悠长彷徨的叹息,消失于空荡漆黑的堂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