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冷风吹过卷起夜里积下的薄雪，又增几分寒意。

刚下了早朝，一行人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宫。尹霖见唐锦华步履匆匆，他有些跟不上，便拉住唐锦华说道：“哎你走这么快干嘛啊？我在华悦楼预约了新进的梅雪琼，一起去啊。”

唐锦华摆摆手道：“你和临风一起去吧，我还有事。”

尹霖笑着打趣道：“再怎么新婚也是，不至于这么着急回去吧。”

“不是！我妹妹已经好几日没好好进食了，我赶着去买她喜欢吃的芸豆芙蓉糕。”唐锦华解释道。

步临风神色一变，紧接着问道：“她怎么了？”

唐锦华叹了一声说道：“谁知道了，一天天不吃不喝，连院子都不肯出。我家的厨子都换了好几个菜式，她也吃不进去。”

尹霖也严肃了几分，在一旁关心道：“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啊？找太医看过了没？”

唐锦华正要回答时，忽然有人叫道：“步侯爷请留步。”三人一齐转身看去，只见慕安只身走向他们，慕安拱了拱手又道：“我想和步侯爷聊一会儿。”

步临风道：“你们俩先走吧。”步临风身上散发的凌厉阴沉尹霖也感受到了，他警惕的看着慕安，拍了拍步临风肩膀，随后同唐锦华一同离去。

“我知道你喜欢韶儿，可你并不适合她。”

步临风原本还很平静，在慕安主动说出这句话后，他冷硬的眸子微微抬起，似乎等了很久，自下而上的打量着他。

慕安继续讲道：“你了解韶儿的脾气性格吗？你知道她的过去经历了什么吗？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这些你都知道了解吗？”

步临风笑得从容，又有几分不屑的意味，他道：“我不了解，你就了解吗？如果你让她自己选择想托付给谁，我想也是一目了然。”

慕安冷笑一声道：“步侯爷，你我之间就没必要装了，你有多心狠手辣，谁人不知？你的势力成就了你，可一旦格局变故，就是朝不保夕。”

“慕公子错了。天诛不了我，地也灭不了我，何况那些普通人。你话已至此，想必也知道，这么多年想要和我玉石俱焚的大有人在，不少有厉害人物，可没有一个成了，反倒都被我踩在脚下。”

慕安沉默了一会儿，沉声开口道：“她很美，别人都说她貌若倾城，那年她十岁，机灵又可爱，整天跟在我身后叽叽喳喳的。”男人忽然一顿，眼神有些变了。“最后是我给她设下万劫不复的局，亲眼看着她死在那场大火里。后来她又出现了，她没有死，但她很冷漠，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眼里的光，再也没有了。我看他对生活没有半点希望和期待。再后来，我知道了她...她体弱的来历。”

步临风被他的话说的一滞。

慕安又道：“她虽然看起来坚强冷傲，但她其实是最需要安抚和温柔的人。步侯爷，你根本不知道她现在要做的事有多么危险，也不知道她伪装下的一面是怎样的，如果你没想好是否能接受，就不要靠近她。”

语罢，慕安又长呼一声，道：“不要隐瞒她，不要弄丢她。”

看着慕安远去的身影，步临风陷入了沉思。直到秦隐过来，他先是看向步临风望的方向，随后垂头禀道：“唐小姐今天凌晨出府了，而且还出了城，只是我们的人跟丢了。”

步临风的目光逐渐清明，他道：“走，去城门口。”

....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世人皆苦...”

凤韶陡然回过神来，手里紧紧握着那颗黑子迟迟未落下。玄庸不疾不徐的开口道：“心浮气躁，自然难以落子。”

上次凤韶吐血引得她犯了旧疾，自那以后她便闭门不出，也不吃不喝，急的唐家人不知如何是好。也没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林易只听说了她见过慕安，可不论怎么问她都是不肯说，就呆呆的坐在一个地方一整天。白楼的人束手无策，思量之下只好请了玄庸长老过来。

林易在一旁安抚道：“韶儿，静下心，慢慢来。”

她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颓然的将棋子一扔，说道：“这子我没法儿走，现在已经是死局了。”

玄庸不语，只见着她清澈的眉目上着了一抹苦涩颓败，而后悠悠道：“定数尽，缘分散，该止则止。爱放不下，恨也放不下，久之必凶。”

凤韶凝眸打量着杯身镶嵌的青瓷，慢慢的有些出神，这花纹繁复，层叠交错，其实不就如如同人心一般，波折难料，九曲回肠。“当命运的捉弄降临，当无尽的厄运扑面而来，也许我们只能选择臣服。”她苦笑一声又喃喃道：“人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呢？”

“缘起缘落，缘生缘灭，万象皆为心造。不如意的不是人生，是你的心。待到因缘成熟之时，一切自然风轻云淡。”玄庸徐徐道。

凤韶摇了摇头，她红着眼眶抬头看向林易，轻声讲道：“我今天凌晨梦到福叔了，你还记得他吧，我还记得出事的那天中午，他把他偷偷从安阳带的玉糯糕给我吃，还对我说你这个女娃娃来这受这个苦遭这个罪干嘛。还有你小叔，他跟我说等仗打完了，他就教我射箭。”

她坐在阳光之中，陷入令人揪心的幻想，她也难得笑得那么温柔。

“其实后来我在想，也许当初去屠杀的不是慕家人会不会对我来说就不这么折磨。慕安，我从小那么依赖喜欢的人，慕伯如，我把他当作跟舅舅伯伯一样的人，甚至是慕澈，我还总是跟着他叫他慕二哥.....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当年血流成河，百里尸骸。回望如今，那个下命令的人，高高在上，九五至尊，仍然受万人敬仰；那个杀父亲的人，高官厚禄，大贵显荣。而她的父亲，青山白骨，天地为墓。

原来她所坚持的道义和公平都是假象。

“也许对于死去的人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倒是我们这些必须继续活下去的，除了继续承受日复一日的痛苦，别无选择。带着杀戮活下去很艰难，可这条路没有退路，是对是错都得背负，直至一生。”

“韶儿......”林易握住她的手，想要张口安慰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一旁的玄庸长老淡笑道：“既然如此就好办了，死局不死局的并不重要，只要你下了决定要继续走下去，那若是死局，就推翻重来。”

凤韶忽然眸光一亮，她先是和林易相视一眼，又将视线落在棋盘上，若有所思。

和玄庸长老告别后，凤韶和易念回了安阳城，林易正好要处理事就顺便留在了白楼。

凤韶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忽然马车停了下来，她皱眉问道：“易念，是到了吗？”

易念将帘子拉起，凤韶一抬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步临风，她愣了一愣，随即扶着易念下了马车。步临风已然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秦隐，秦隐就将手里拎着的大大小小的纸包递给易念。

凤韶疑惑的收回视线看向步临风，问道：“这是什么啊？”

“你喜欢吃的东西，有糖蒸酥酪，松仁鹅油卷，淮山饼...嗯还有那个胭脂鹅脯，是刚出锅的，还热乎着，你一会儿上车就趁热吃。”

做胭脂鹅脯的师傅五天才做一次，如此想来，定是步临风使了法子逼人家做的。她笑着摇摇头，说道：“你...你这是干嘛啊，你买这么多我也吃不了啊。”

步临风盯着她有所缓和的面容，笑道：“只要你能喜欢吃就好，吃不了也没关系。”

凤韶不知如何回应，她环顾四周见这里是城门口，不由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这个时候回来啊？”

一旁的秦隐见步临风笑而不语，他便急着道：“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家侯爷下了早朝买完这些吃食就来这等着了。”

步临风瞪了秦隐一眼，随后又道：“你快回去吧，赶紧趁热吃。”

她怔了一怔，轻呼一声道：“我们一起走着回去吧，可以吗？”

步临风有几分讶异，不过还是欣喜的答应了她。二人齐肩朝回府的路走着，凤韶先开口道：“以步侯爷这样的身份地位，即便不找一个能帮助你成事的大家闺秀，也应该找一个贤淑温婉的女子，她会很好的照顾你，用所有的温柔包容你。”

“我不......”

“步临风。”听她这样喊他，他有一瞬间的怔愣。她继续道：“你不要着急反驳我，今天索性我就和你讲清楚，你以后不要再对我好了。我不精通琴棋书画，一点儿也不贤良淑德，我善妒，我没有安去感，我经常会发脾气，我也很小心眼，我...我配不上你。”

他轻声道：“你不给我机会，怎么知道我没办法给你安全感？”

她苦笑一声摇摇头，回道：“安全感这种东西，不是你说给我就能感受得到的。你说喜欢我，只说一遍我是断然不信的。说几百遍几千遍，再做很多事，我可能只感受到两三成吧。可是一旦有了摩擦，我就又会推翻之前的所有，我会开始惶惶不安，心里想着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这才是真正的我，你不觉得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会很累吗？”

步临风沉默了良久，在凤韶以为成功说服了他之际，他才开口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有一个人陪着你走下去呢？你不去尝试，怎么知道我不愿意接受你面具下的样子？你不问问我，又怎么知道我不愿陪你在这乱世里一同走下去呢？”

“我喜欢你，我就不会觉得累，我甘之如饴。就算前方无路，就算缘分无解，为了你，我也可以开出一段路，闯出一段缘来。我想让你知道，你从来都不是我权衡利弊后的选择，而是我怦然心动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定，这是我对这段感情的最大诚意。”

凤韶忽然停下了，步临风也随之站住步子。她抬眸目光落在他的肩上，随后她伸出手为他掸去肩上的霜雪，可怎么都掸不净，去了一层旧霜，又会来一层新雾。

步临风以为她终于肯心软了，便一把握住她的手。他不再掩饰眼中的含情脉脉，看着她柔声道：“你跟我在一起，不用虚张声势的装出一个样子来，不用把盔甲穿在身上，不用硬要假装很坚强，只要时时刻刻把你最舒服最自然的一面给我看。你当然可以在我面前软弱怯懦，你可以对我撒娇，跟我抱怨，你可以在我面前流眼泪，说你的迷茫和恐惧，坦诚你的敏感和纤细。”

“韶儿，我喜欢你，不是那个得意洋洋的你，不是那个金光闪闪的你，就只是你。我不会嫌弃你，我不会抛下你，我会陪着你。”

凤韶难得的耐心平静听一个人这样讲话，所以情不自禁的看向他，他清俊温柔的脸庞令她微微一怔，胸腔堵住一口热气，一股暖流从心上潺潺经过。

当她转头看向前方时，长街的路看似无尽头，又因天色已晚起了雾，这条路看起来很吓人。

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或许是因为他在她的身边，她莫名的有安全感，好像潜意识就觉得他一定会护好她。

这样一直走，即便迷雾围绕，即便黑暗无边，可只要两个人一起走，总会走到光明，总会走回家。

凤韶不知觉的笑了，然而笑容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她也抽出了在他掌间的手。

步临风讶然的看着她，他看到她的面上顿显戾气，甚至比往日里还要冰冷。她面无表情的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我要对付的人里，万一有你的亲朋好友呢？步侯爷，你我之间，早晚有一日会兵戎相见，这条路，你我终究是殊途。”

“这条路，还是我自己走吧。步侯爷，留步吧。”她福福身，随即头也不回的朝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