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尹霖护送凤韶回了唐府。
他还是温润如玉的,扶她下了马车,有时恍惚间,这种温雅总会让她想起慕安。
凤韶傻笑了一声,跟着尹霖走到唐府的门口,她站定脚步,道:“尹大哥,用了晚膳再回去吧。”
尹霖轻笑回道:“不了,府上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下次吧。”
她点点头,笑问道:“尹大哥这样繁忙,是不是和罗姑娘好事将近了?”
他沉吟半晌,而后若有所思的答道:“她…前段时间成亲了。”
凤韶心里咯噔一跳,唇边那一丝笑意稍稍凉了些许,她轻声道:“怎…怎么会?”
“她早到了出嫁的年纪,而我母亲如何都不同意我和她的亲事,我总也不能耽误人家不是。”此刻的他没了往常的风流倜傥,神情之中多了几分惆怅。他又道:“像咱们这样的家世,不是说想娶谁就能娶的,我们的存在,不只是为了自己活着,更是为了家族百年的荣光。”
沉默许久,眼见着凤韶的表情也沉重了几分,尹霖抬起头恢复笑容,他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日子总还要过,想开一日是一日。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用晚膳吧,我也先回去了,改日再聊。”
凤韶唇边扯出一抹笑容,她福了福身,道:“多谢尹大哥。”尹霖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驾马离去。
她看着尹霖离开的方向,看着那条人来人往的长街,久久失神。青桑看凤韶神情凝重也不敢多语,直到易念恰好办完事回来看到她,才上前唤回她的思绪。
易念走上前,附在她身边,低声禀道:“宫里都安排好了。”凤韶毫无动容的点点头,收回视线,慢步走进府内。
凤韶本来要直接回钟灵院,路过前厅时听到丰弟在喊,她便走了进去,只见丰弟一副焦急忍耐的样子,唐夫人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怎么了,端坐在主位上不言语。丰弟见到她来了,连忙迎上前说道:“姐,你总算回来了,你快帮我说说啊!”
唐夫人忽然一拍桌案,愠怒道:“不要什么事都找你姐,这件事谁说都没用,你必须去!”
丰弟松开她的手臂,走到厅中间,百感交集的盯着唐夫人,开口道:“我为什么要去?!我又不科考,我为什么要去!”
“胡说!你若是不科考,我和你父亲把你送到国文堂去做什么?!你不科考,你也不习武,那你要干什么!”
丰弟气哼哼的说道:“不管我干什么,我就是不去!”
唐夫人彻底气急了,她站起身指着丰弟,高声道:“你简直是无理取闹!”
凤韶瞥了一眼唐枫眠,他面无表情的端坐在木椅上看着这幕,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她走到唐枫眠对面的位子坐下,启口道:“娘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王嬷嬷顺势连忙扶着唐夫人坐回去,轻抚着唐夫人的背,附和道:“小姐说的对,小公子只是一时不懂事罢了,您别如此动怒。”
凤韶结果青桑递上的茶盏,顺着夕阳日光晃了晃,看着茶盏出神片刻,继而道:“娘,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丰弟即便是胸无大志,可也不是平庸之辈,咱们家已经有大哥在朝堂上沉浮了,便让丰弟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吧。”
“他能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他就喜欢和那些公子哥玩乐,要么就是吟诗作对,能有什么出息!”
丰弟气急的喊道:“那什么叫有出息!去朝堂上勾心斗角就是有出息了吗!”
唐夫人好不容易平稳的怒气听他一反驳又上了头,她怒道:“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话不是话的!看来真是我和你爹太过纵容你了!”
凤韶看着丰弟,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语,丰弟虽忍不下这口气,可也只好退到一旁坐着。她看向唐夫人,继续道:“娘,丰弟还小,有些事他自然是想的没那么多。更何况像科考这样的事情,不是我们逼他就有用的。您给丰弟一些时间,让他好好想想。”
唐夫人叹了口气,过了许久,她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丰弟刚释然一笑,就听唐枫眠身后的冯嬷嬷说道:“这本来不该老奴多嘴,可老奴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些话实在想说出来,望各位主子见谅。”
不等有人开口,冯嬷嬷直接往下说道:“连像我们沁州那般的小地方,都知道科考的重要性,我们那里的男子到了小公子这个年纪早都已经考了好几次了。小公子年少无知,可不该夫人就如此放纵,这样怕是耽误的也是小公子的人生啊。”
唐夫人被冯嬷嬷说的愣是一愣,她眨了眨眼,迟迟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凤韶将手中的茶盏摔在桌案上,茶水四溅,发出大的声响。
众人皆去看凤韶,她抬手甩了甩指尖上的水珠,语气隐隐有些许的低沉不悦,她启口道:“冯嬷嬷。”
冯嬷嬷被她的气势震了一震,后反应过来自家主子也在,也跟着硬气了几分,她笑着答道:“老奴在。”
还未说完,凤韶便打断道:“你也知道你是个奴才!”
“你只是一个奴才,况且还不是我们唐府的奴才,这个厅里轮的谁说话都轮不到你来说!”
冯嬷嬷低着头,故作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落在凤韶眼里实在可笑,唐枫眠此时开口护道:“表妹,冯嬷嬷怎么也是从小照顾伺候我长大,还请表妹不要说话这么难听。”
凤韶冷笑一声,笑的冯嬷嬷都发毛,她道:“这样就难听了吗?更难听的我还没说呢。”
“你自己都说你本不该多嘴,那为何又要知错犯错?你说你看不下去了实在想说出口,怎么,那我这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奴才都忍不住想多言几句,岂不是乱了套?”
青桑重新蓄了一盏茶水递上,凤韶接过后闭上双眸,将茶盏放在鼻下轻嗅,过了片刻倏而睁开双眼,深沉幽邃的瞳孔内迸发出寒意入骨的戾气。她道:“你说娘不该如此放纵丰弟,怎么,你一个做下人的都教到当家主母头上了?”
冯嬷嬷低着头躲在唐枫眠的身后,久久不敢出声,因为凤韶此时身上散发着如此凌厉的气势,还带着几分戾气,真的是吓到她了。唐枫眠站起身,对唐夫人行了礼,郑重道:“舅母,是我的仆人不懂礼数,惹了表妹不快。想来是我们乡野来的不懂规矩,小侄实在不敢再继续住下去叨扰了。”
唐夫人连忙起身,扶起一直拱手垂头的唐枫眠,说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千里迢迢的来安阳城赶考,你不住在这里又能去哪里呢。今天的事情都是误会,你不要多想。韶儿你也是的,少说两句。”
唐枫眠离开唐家事小,可若是他出去了添油加醋的说上一嘴,那唐家就会被扣上一顶六亲不认、苛待亲戚的名声,尤其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怕的就是人云亦云。唐夫人纵然再溺爱凤韶,相比唐家的名誉来说,孰轻孰重。
凤韶嘴角动了动,说道:“我只是说冯嬷嬷不懂礼数罢了,并无针对表哥之意。现下表哥最重要的是科考,还是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家长里短上吧。”
不等唐枫眠再做反驳,她福了福身,对唐夫人道:“女儿还有事,不能陪娘用晚膳了,先行告退。”语罢,她朝府门走去,青桑和易念还没等反应过来只得连忙跟上。丰弟瞪了一眼唐枫眠,冷哼一声,也离开了前厅。
暮色深去,待她到了华悦楼的时候,夕阳彻底沉下。
雅室内。
易晏静默的守在凤韶的身后,易冥垂头等凤韶的指令,她良久开口道:“再去查,我要唐枫眠真实的信息。”
易冥有些为难地说道:“尊主,这份已经是经过多方核实的了,再深下去查,太过明显不说,很难再查出什么了。”
易幽也略有耳闻关于唐枫眠的事,她虽不太了解,但单看凤韶对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如此上心,可见其重视度。易幽插话道:“尊主还是不要过于忧神了,不然会加重心疾的,而且最近还是大事要紧。”
凤韶微蹙眉头,说道:“我总感觉他不太对劲。”
一听到会加重病情,易晏的深情阴沉了几分,他冷声开口道:“尊主,要不要我去处理掉他。”
“不,我只是直觉觉得他不太对劲罢了,还没到动手的那一步。”语罢,凤韶抬头正好看见易冥有些失神,她心里了然几分,便问道:“易绾怎么样了?”
一提起易绾,易冥实在是觉得羞愧。易绾竟然瞒着他怀孕了,她还没有嫁人就做出这样的事,他发现后易绾还死活不说出是谁的孩子。可到底是当哥哥的,他总不能狠心喂她落子汤,就这样,前段时间易绾的孩子诞生了。
易冥有些惭愧的垂下头,回答道:“对不起,尊主。”
凤韶将桌边的一叠银票拿起,说道:“这是给孩子的,你转交吧。告诉易绾,既然都是当母亲的人了,那些脏事就少碰吧。”
“尊主......”
凤韶晃了晃手,故作冷声道:“赶紧接着啊,让我一直举着吗。”
“啊对不起尊主。”说着易冥连忙上前接过,他傻笑一声,鞠躬边道:“谢谢您。”
凤韶无声的微微勾起唇角,而后她翻了翻信纸扔在桌案上,说道:“那就先这样吧,最近还是大事要紧,盯紧宫里那边。”
忽然屋门被推开,众人下意识的去看,只见易念站在门口,低声禀道:“璟王殿下来了。”
凤韶眸光流转,迟迟没有说话,易幽眼神示意了一下易念,易念会意的退下。
易冥看了看凤韶的脸色,还是上前禀道:“还有一事,有人花了重金要杀北越来的璟王,白楼的规矩不碰皇室,所以属下没有接,后来我听说有一家组织接了。”
白楼世代的规矩都是如此,绝不接杀皇室中人的买卖,可江湖上不乏有为了金钱和名誉搏一搏的组织。
她问道:“哪个组织?”
易冥愣了一愣,没想到凤韶会对这件事上心,他回答道:“额,具体的不知道,但是听说人手很多,已经筹备入城了,应该最近就会行动吧。”
沉默了许久,凤韶若有所思的开口道:“白楼去李府就在今晚吧,安排一下,透露风声给步临风,就说我也去。”
易晏率先道:“您现在的身份还是不要露面吧,今晚的行动我亲自去....”
“不。”她顿了顿,眼神也变的复杂了几分,继而道:“我有要了断的事,我必须去。”
...
...
春夜的晚风略微寒凉,圆月当空,却被乌云盖住,只是偶尔会露出月光。
这样的时节桃花开的正好,树影浓密,空气内幽香浮动。原本应该是很美的境地,却有隐隐的哭泣声,从富丽堂皇的府邸传出,有几分阴森之感。
原本热闹非凡的李宅大院,此时却是悲情戚戚。
凤韶端坐在前厅的木椅上,亲自‘监督’着白楼的人对李府的处理。她自谙斩草除根的道理,所以畜生也好下人也好,一个活口都不留。
诺大的府邸在漫长的杀戮后终归于平静,凤韶摘下面纱缓缓站起身,慢步走到屋檐下。李尚书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到那副熟悉的面孔重重一震,他惊呼道:“怎么...怎么会是你...?!”
凤韶轻声嗤笑,开口道:“怎么不会是我,我说过不会放过你李家,自然说到做到。”
李尚书冷哼一声,道:“我倒真是小瞧了你,你能有这样悄无声息就屠府的本事,果然不简单。不过你别得意的太早了,李抚还在外面,他知道了之后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屠府?不错,就是屠府,可你也怨不得别人,天道好轮回,当年凤家被屠府的时候,你不也袖手旁观甚至推了一把吗。如今这报应轮到了你自己的身上,李尚书是何心情?”
李尚书咬牙切齿的瞪着凤韶,她不屑的笑了笑,继续讲道:“至于你的大儿子李抚嘛,他既然那么爱流连于风花楼,那我也成全了他,就让他舒舒服服的死在小妓的榻上。”
李尚书面目狰狞的要扑上前,可奈何于被人丝丝扣着,却是动弹不得。凤韶转头看向李夫人,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女孩,两个人瑟瑟发抖的头都不敢抬。
凤韶递了一个眼神,易晏便从李夫人怀中拉出那个小女孩,李夫人哭喊道:“不!不...!求求你了,别杀她,她才六岁,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对我们要杀要剐都行,放了孩子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凤韶一脸淡漠的回道:“如若当初你没帮着萧颜害死我大嫂腹中的孩子和我的婢女,我兴许会大发慈悲。但我这个人向来龇牙必报,我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婢女痛苦惨死,那今天我也要让你们亲眼看着你们的女儿惨死在你们的面前。”
李夫人痛哭流涕,嘴里不停的念叨着求你,李尚书转头看到了李夫人这般模样,他无奈的沉下目光,正要开口求情,一道寒光闪过,他错愕的看着他的女儿倒在血泊中,紧接着李夫人的哭喊声也停止了。
李尚书恶狠狠的死死盯着凤韶,他颤声道:“你...你不得好死...你这个毒妇...你一定会下地狱的!”话音刚落,只余血呲出的声音。
凤韶的心思定格在李尚书的最后一句话,许久她回神后,地上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干净了,院内也独留她一人。
“出来吧。”她道。
步临风沉默走出,映入她眼帘。她透过若隐若现的月光,凝视着他的眉眼,他今夜没有带面具,仍还是一身黑色的华服。
原本今晚她可以不用来的,白楼的人搞定这里不成问题,而她不惜暴露面容也一定要来,就是要让步临风看到她最可怖的一面,她要让步临风害怕这样的她,她要他可以离她而去。
“你看到了吗,刚才那个心狠手辣,毫无人性的,才是真正的我。”
“我不仅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凤韶,还是白楼的尊主,所以你应该明白了吧,我是怎样恶毒的一个人,如果我不恶毒,也不会走到今天的位置。”
凤韶摊开手看着掌心染上的鲜血,她走上前几步伸出手,冷声道:“这样沾满鲜血的我,你还喜欢吗?所以趁我伤害到你之前,你快点远离我吧。”
步临风默不作声的看着她,她眼底依然是无尽的冷漠疏离,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着实,他从未见过今夜这样的她,他只是有些错愕。
忽然,他迈开步伐走到她的面前,一把握住她那只伸着的手,她看着他的手也被沾染上了血,她下意识的连忙挣脱,惊呼道:“你做什么?!”
他沙哑的嗓音开口道:“即便你的手沾满鲜血,我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你安排今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我害怕这样的你吗,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不怕。”
“不一样!”她声音高了几分,彻底甩开他的手,她退后几步,“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你是璟王殿下,你是有大事要做的人,你的前面是最高的权利和荣耀。而我不一样,我罪孽深重,怨恨也深,我待的地方是沼泽,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同一种人。我不是可以帮你夺位的女人,甚至和我在一起,你会变得更加不幸。”
“步临风,我接下来要走的路是地狱,是万丈深渊,所以,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了。”
她留下这一句,转身离去,毫不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