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没多久便回来了,说让那家伙溜了,带我回房休息,明日回凡界。
一路上没再多说话,毕竟刚刚经历了差点逾越界限的事,两人很默契地保持了相当一段距离。
“早点休息。”
我点头,慢慢合上门,在即将关闭时又被他堵住。
“小鱼儿。”
“嗯?”
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纠结的表情,似有话说,但是挣扎过后只剩下一句:“对不起。”
我笑笑:“还以为什么事呢,你不是故意的。放心,我不会有阴影的。”
“我……”
“好了,我知道,早点休息明日回去。”
我的笑靥随着合上门的动作而消失,独自站在门前,手还放在门沿上。
万千思绪混淆情愫充斥脑海,混沌不堪,我僵在那半晌,不知不觉清泪模糊视线,滑落一串又一串。
到底为什么难受?我思忖了半天也不知答案,只得仰天叹息一声。拭干泪,坐于梳妆台前收拾自己。
卸下沉重的珠钗,身心随之轻盈不少,清醒干净浓重的胭脂水粉,镜中的自己恢复寡淡素裹,只是脖颈处清晰的唇印鲜红显眼。
余光落于桌上的那支花状流苏金钗,重新拾起端详,钗身上的确刻着文字。努力在烛光下辨认后,才发觉这竟然是巴苗族的文字。
“玲……珑。”
又是这个名字,原来这是她的东西。
“玲珑玲珑,为什么让我戴她的东西?”
仿佛戳中患处,积压的情绪倾刻崩塌,我一把举起金钗丢于地上。
金钗砸上墙,曼陀罗花饰“噌”地一声碎裂一地。
也是在碎裂的刹那,我的脑袋犹如一同炸裂开,耳畔尽是沉重的“嗡嗡”声。我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两股热液从鼻间缓缓淌出。
这蛊虫是不等这两月,现在就要要了我的命吗?
我扶着桌沿勉强爬起来,镜中的自己憔悴不堪,鲜血染红了唇鼻。
或许是蛊虫作祟,我竟在镜中看到了一个重影。
重影渐渐清晰,眉眼与我有几分相像,脸蛋却稚嫩娇俏,明媚动人。
这张脸我似乎在哪见过?
我晃晃脑袋,只盼是幻觉,毕竟夜间镜中出现诡异的陌生女子,八成是鬼。
战战兢兢地再次抬头看,重影消失,另一件可怕惊悚的事发生了。
我的手腕处又出现了那朵鲜红绽放的曼陀罗花纹,一朵接一朵盛开,从手腕向蔓延至全身。
“啊啊啊——!”
房门“嘭”地一声被大力推开,一枚人影冲了进来扶住虚弱的我。那些曼陀罗花纹也顷刻消失,但是头痛欲裂依旧生不如死,喉间一疼,一大股黑色的血液从我口中呕出。
我彻底瘫倒在无尘怀里,耳边他急促慌乱的呼唤声越来越遥远……
梦镜。
梦中的世界晦暗阴郁,黑沉沉的绛红色晕染大地。
我在成片尸体铺成的花海中狂奔、呐喊。但是双脚如缚千斤重石,喉如鲠堵塞,寸步难行,叫不出声音。
远处空中,飞跃着一位女子,鲜血浸染嫁衣更显绯红。她发出的鬼魅嗤笑荡漾四处,身影过及之处尽是漫天哭嚎。
募地,几根石柱般粗的铁链从云层中蹿出,将其牢牢缚住,紧随而来的数道惊雷从空中闪下击中,女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空中落下几枚身影,通体发出万丈光芒,似着说什么。
可是太过遥远,我听不清。我卯足力气,脚终于离了地,飞奔而去,听到的只剩最后一句话:
“其族当诛!”
声音浑厚,伴着雷鸣般回响荡漾开去。
接着,一道强烈的光闪耀开来,将我点点吞没。
一觉惊醒过来,身处于陌生的房间。
“该不会已经挂了?”
我叹息三连,刚坐起身,房门便被打开,佳馨泪眼汪汪地直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摸着我的脑袋。
“我的小雨轩,你可算醒了。要是你出了什么闪失,我非宰了无尘那小子。”
无尘?我抬眼看去,门口站着笑脸盈盈的高子兮,土司律番,还有……无尘。
我扑哧笑出声,乐呵呵道:“原来我还没死,嘻嘻,福大命大。”
“你到是有脸笑得出来?出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无尘一脸严肃,语气里明显带了怒意。
一旁的高子兮“切”了一声,帮我说话:“你个木头神龙见首不见尾,上哪告诉你去?这次你突然出现还以为见了鬼呢!”
不得无尘反驳,他一屁股坐在我床边,递来一条麻辣兔腿:“雨轩!喏,我给你留的,够义气吧!”
这里的老大土司律番倒是比较客套,寒暄了几句,随便说了事情经过:无尘带我回了凡界,碰上了佳馨子兮,寻人为我医治,土司律番收纳了我们,暂住在这土司府。
佳馨捏着我的脸蛋好生教训,道:“你要是就这么去了,可算倒了大霉。你不知道我们已经找到那位大祭司为你解蛊,你有救了!”
“真的?”
看来老天还是怜惜我的。
这时,一个杵着拐杖佝偻着背的老妪缓步走进屋子,在我身旁坐下。
老祭司头发斑白如雪,肌肉枯槁如柴,眯起眼睛打量我。颤巍着摊出一口手,示意我将手放上去。
我照做,手一搭上忽然被他猛地一捏紧,抓得生疼。
她闭上眼,揉捏了好一会,低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挤出:“丫头,此蛊难解,我得寻个合适的日子,趁蛊虫虚弱时引出,你先休息几日吧。”
我点头称“好”,刚要抽回手,却被她死死拽紧。
她依旧闭着双眼,探出身子如狼狗般上下嗅了一圈。
“丫头,为何你身上沾染了妖物的气息?”
“妖?”佳馨第一个跳脚,众人更是骇然。
老妪摇了摇头,拍拍我的手背,语重心长:“妖孽害人,丫头可要自重啊,别被外相蛊惑了去。”
语罢,她缓缓起身正要离去,靠近无尘身侧时停下,又嗅了起来。
我紧张地崩紧神经,这祭司好生厉害,她不会嗅出无尘是妖吧?
谁知,她未说任何话,径直离开。看无尘的表情,显然也是松了口气。
“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女魅吗?小雨轩,你碰上妖了?”
佳馨和子兮接二连三地询问,我只好大致诉说自己的遭遇,只是将遇上无尘的那一段抹去。想到这,我才发现炎恩并不在这。
“啊!”子兮想起什么,惊呼一声,“雨轩,那只女魅被我们抓住了!”
据说他们在葬坟山上合力擒住的这只女魅,她似乎受了伤,功力大减,以致于高子兮用了一张缚灵咒便轻易将她抓住。
前人的经验,这女魅杀不死,他们便将其关在土司府专制的地牢中,同时施了一个天罗地网符阵。
我想见她,可佳馨说什么也不同意,只让我安心养身子。于是,夜半三更的时候,我私自嘱托律番带我去了地牢。
它位于地牢最深处,格外阴冷。一个空阔的大型圆台,四壁贴满符咒,数条铁链连着锁骨勾,钳进女魅的骨头里。
此时的她一半是阿水的模样,皮肤黯淡灰白,正在腐烂,人皮破损显露出另一半白骨,是女魅的形态。
瞧见我,她发了疯般想要扑上来嘶咬,嘴里不停地喃着:“人皮……我的皮……”
可每一个挣扎的响动连着铃铛,符咒生效,化为数道金光鞭打。吃痛的她渐渐停止了虎扑,只得露出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我。
“琛郎!我要去见琛郎!”
她说着说着眼含泪光,哭嚎起来,撕心裂肺竟令人心疼。
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想要见她,尽管她三番五次险些杀掉我,此刻我竟油然而生同情。
“她居然……有人形?”一旁的律番不禁问道。
“也许……她原本不是魅。”我说出自己的猜想,“魅这东西源自上古,极为稀少。通常独居山野之间,似人非人,不会说话,更像野兽,不像妖可以幻化为人。也许她误吞了魅的灵元,才变成这样。”
“魅的灵元?魅凶残无比,怎么吞呢?”
我摇摇头,喃喃:“不知道。”
第一次如此想念自己的能力,感应过去。这只女魅的过去我十分好奇。
“丫头猜的不错。”忽然,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黑暗处缓缓走来那名老祭司。
她怎么在这?
“阿耶司。”侓番躬身行了一礼。
看律番恭敬的态度,这祭司的地位不低啊。
她轻咳两声,继续道:“她的确是吞了魅的元灵变成这样,人不像人,魅不像魅。脑子也混沌不清,只残存着少量的人时记忆。”
“婆婆,你怎么知道?”
“我?”她眯起眼看我,轻轻笑了笑,“丫头,活得久了见的多了,自然晓得。”
“那你认识她吗?”
她凝视着变得安静的女魅良久,缓缓摇摇头。
我怎么觉得,她是认得的。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她?一直这样关着?”
“只能如此,”律番回道,“虽然危险,但是这地牢布下了天罗地网,她逃不出去。”
我哀叹一声,想起墓室里那些死去的新娘只觉惋惜,面对眼前的神志不清的魅更是无奈。
转身刚要离去,却听得身后魅的口中吐出两个字:
“玲珑……”
我一怔,转而奔过去问:“你再说一遍。”
她扬起头望向我,嘴角挂着瘆人的嗤笑,眼里却流转秋波:“玲珑……我……我想回家。”
“你……认得她?”
她不答,裂着嘴继续笑,目中无神空洞望向远方,歪起头忽然哼起了小调。
她的嗓音尖锐,歌声有些刺耳,没有妨碍曲调的婉转动听。
我竟渐渐听得入神,有些模糊的记忆悄悄被打开,那些一直萦绕每夜的梦境渐渐清晰。
这个曲调,我好像在梦境里听见过。
“于姑娘,于姑娘……”
不知被律番的第几声叫醒,我恍然过来。
“你怎么哭了?”
他这一说,我摸上脸,湿润润的,自己居然情不自禁地落了泪。
我赶紧拭干,摆手笑笑:“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