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烟红一袭暗红色长衫,上绣鲤鱼暗纹。将典当玉簪换来的钱装了满袋,回晋王府牵了一匹马,便径直往赌馆去。
“姐姐?”那门童看来客眼生,打量了一会儿,认出是烟红。
“小声点。我问你,今晚可有什么世家子弟来?”
“依平日那几位常客来看,倒是都统府与大将军家的少爷常来。还有一位常着黑衫的公子也是常客,只是围观押宝,从不显露身份。”
烟红撩起帘子步入馆内,有几位注意到她的容貌,不禁多看了几眼,引得原本沉迷于下注的人也纷纷抬眼看她。大景尚黑,鲜有男子着红衫,烟红才知道自己的服饰过于显眼了些。
赌馆中,并无高低贵贱,老天不会因下注的人是王侯将相而更眷顾他的运气,也不因谁穷困潦倒而分外垂怜。
烟红坐在赌桌的一端,对面便坐下了一清秀少年。衣裳虽不华丽,但布料极新。那少年脸上不悲不喜,眼神中毫无一般赌徒下注前的狂热之光。他倾倒钱囊,从中只滚出一小枚金块,他把金块推到赌桌中央。极少有人在第一轮下注时就押上这么多钱,而且还是他的全部身家。
“赌大。”少年开口,嘴唇苍白。
“我赌小。”烟红毫不在意,押上同样分量的钱币,只为引人注目。
这二人都不是赌馆中的常见之客,引来不少人围观。赌馆的小二摇动器皿,此处虽人声鼎沸,三颗筛子在器皿中撞击的声响依旧凌驾于人声之上。
小二将器皿扣在桌上,缓缓解开:“小!”并将那少年的金块推到烟红这边,谄媚笑道,“恭喜这位少爷!”又伸手讨赏。
烟红丢给他几个铜币。只见那少年的嘴唇渐渐恢复了血色,为了维持败者的风度,他的嘴角似乎不经意勾出一个淡淡的笑;无声无息地离席,似是魂魄已然不在这喧嚣的赌馆中了。烟红见那少年衣着体面,又一把输光了全部家当,看这神色,怕他去寻死,放心不下,只得收回桌上所余钱币,跟了过去。出赌馆时,撞上了一位黑色华服的男子,也未留意。
烟红追到他身后,拍肩问道:“你怎么一把就全押上了?”
那没魂的少年一惊,见是刚才与他对赌的那位,拱一拱手,脚步却不停:“小生也不想来赌馆赚钱,只是碰一碰运气。”
“既是碰一碰运气,何必如此沮丧!”
“公子也看见了,那是小生全部家当,何况...”他的喉咙哽住了,“本就一输再输,再无可失。”
烟红见他话中有话,来不及细问,想确认了他的去向,安心了就再回赌馆去:“你这是回家去?”
“小生无颜再见父母。”
“那你这是要上哪里?”
“唯有烟波浩渺处。”那少年的眼神越发迷茫,“公子不必再跟着了。”
“我赢了你的钱,若你要寻短见,岂不是被我所逼,我怎能不管。”
“若公子有意相助,便将这锦袍送给西城门外客栈的姜师傅吧。我为参加殿试而向姜师傅借钱定做,此时已无钱还他,只能以此为报了。”他脱下外袍递给烟红,只穿一袭白衣径自向前走,身姿单薄,越发显出飘飘欲仙之态。
烟红听着耳熟:“姜师傅?是做什么的师傅?”
“小生只是萍水相逢,不甚相熟。只知那位姜师傅对铸铜造铁的工艺很是熟知。”
就是此人了!烟红大喜,扯着那少年:“你随我去见他!”
那少年正急着寻死,被烟红一拽,半条魂魄又收了回来,愣愣地看着烟红。
烟红将锦袍递还给他:“你若真想不开,也不缺多活这一会儿;你若还想有一番作为,我家主子或可保你鸿图大展。”
那少年将信将疑,引烟红往西城门外客栈去。烟红路上便问起如此心灰意冷的原因来。
“小生为进京殿试,路途上已花光家中积蓄,却未被皇帝选上。十年寒窗,今朝尽废。小生又只会读书,五谷不分,实在不知活着回乡能做什么!”
“功名便如此重要?”
“我是不屑功名的。只是我这样的穷酸书生,说出蔑视功名这样的话,人都会觉得我是因得不到而分外嫉妒而已。若是功成名就,人人皆对我俯首,我若对此不屑一顾,才是真的清高。”
黑夜中,那个原本消沉的少年说着此话,顿时意气风发,仿佛他的锦袍也明辉闪闪。
及至客栈,烟红随那少年登上楼馆二层。夜已深,其余客房一篇黑暗,唯有一间房中摇曳着烛光。
“姜师傅,有位公子寻你。”那少年将烟红引入室内。
室内光线昏暗,屋顶低矮,唯有一位老者盘坐在地。烛光将室中之人的身影拉长了投在墙上,影子与烛光充溢着整面墙壁。只见一把长剑架在矮桌上,老者正擦拭剑锋,屈身眯眼,凝视着剑锋的光芒。那把剑质朴无华,没有纹理与雕饰,但剑身上,似乎有白光隐隐流出,如烟雾般环绕在剑的周围,正与名剑干将莫邪的光泽相同。
老者抬眼,见烟红腰间也别着一把剑,盯了许久,道:“公子也是从靖阳来?”
烟红一惊:“您如何得知?”
“你腰间那把剑,给我看看。”
烟红将剑递到老者面前,老者先看剑鞘的花纹,又将剑抽出一段,细看其纹理光泽,笑道:“我一生都在靖阳度过,我所造之剑,只会从靖阳所出。”
“敢问师傅尊名?”
老者意味深长地笑了:“单字,鹤。我才在京城落脚,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人来寻我。”
烟红连忙跪下:“我家主子闻得师傅造剑的名声,只愿求得一把姜鹤师傅所造之剑。若能复原干将莫邪,我家主子愿为此一掷千金。”
“一掷千金?”姜鹤大笑,“要是我说千金都不够呢?”
烟红抬起头来:“师傅可有什么条件?”
老者依然笑着:“为我在京郊置办一座堪比皇陵的墓园。”
“你看我年事已高,时日无多,自然没工夫再做太多买卖。此次进京,再也无力返乡,只为了却身前心愿,一睹都城繁华之景,长眠于此。”
烟红领悟其意,道:“请姜师傅等我回禀主子,尽量满足您的心愿。”
“等?”姜鹤将座上之剑插入鞘中,“我可不等,若京中有人能出此手笔请我造剑,我可不会等你家主子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