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个做什么。”和翊轻笑，声音一贯地清冽好听，“缨年来京城以后，还没逛过夜市吧？”

缨年听到这话，倏而抬起头来，笑得眯了眼，扯着和翊的袖子：“快走快走！”

晚霞将尽，暮色渐沉，各家店铺都点亮门口的纸灯笼。缨年仰望着和翊，他的脸笼罩在暖调的灯光之中，她只觉得说不出的熟悉。

“京城唯有一家店，做冰沙最好！”和翊也不等缨年选择，极自信地提议带她往一家冰铺走去。

“机会难得，那我要最大分的！”缨年乐道。

和翊极娴熟地招呼店家：“两份荼蘼酒雪泡。”

“荼蘼也能酿酒？”

和翊笑道：“桂花、菊花都能酿酒，荼蘼有何不可。人们常将荼蘼花瓣洒在酿好的酒上，为酒增添香气。可这家铺子不同，是采荼蘼花，加入冰糖、薄荷，入坛封存一个月，再取出浇于雪冰之上，香气更盛。”

“我平日滴酒不进，却想常常这花酿的酒。”

“京城饮食虽不如江南清淡可口，但种类繁多，我总想带缨年尝遍京城的美味，只是不曾有机会。”

缨年不愿听他伤感之语，劝道：“今天我不就来了嘛！”

“对！所以要最先带你吃最好吃的。虽然京城有宵禁，但若是深夜来访，店家还是会接待。我有时夜间不眠，就会来这里吃冰。”

荼蘼酒雪泡端上来，淡淡的酒香以外，唯有荼蘼花唇齿留香。这也是缨年喜欢的口味，心生感动，不论是在晋王府还是在宫里，纵使有街坊间听都没听过的珍馐玉馔，却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荼蘼酒的制法，也没有人会带她吃他喜欢吃的东西。

“我......我吃不下了。”缨年羞于自己点了最大份的却吃不掉，哀求地看着和翊。

和翊宠溺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把她的那碗拿到自己面前，三两口就解决了剩下的雪泡冰。

“缨年还是和以前一样。”

缨年想到她在清嘉别馆，每日与和翊共进早膳，有不喜欢吃的东西，怕被赵府的下人指责浪费，自己实在吃不下了，就央求和翊帮她。

缨年叹道：“和翊也没有变啊。”

夜市长街中最热闹的一处，是一家昆曲戏班所在的茶楼，比不上松风楼那种闲雅幽静的气氛，这里少有贵族出没，而是市井之人茶余饭后、消磨长夜的所在。

台上正唱着《桃花扇》的《题画》这出，侯方域访媚香楼，寻找旧日与他定情的李香君，却得知李香君被选为歌妓入宫。遥想当日二人在此定情，妆楼新成，桃瓣纷飞，翦翦随风，佳人手捧红丝砚，写就盟誓。而战火纷飞的年代，二人离散，再来此妆楼，已人去楼空。

和翊虽工于书画，却鲜少看戏，因是第一次看《桃花扇》，听台上唱道“萧然，美人去远，重门锁，云山万千”，一时入了神。

缨年曾读过戏本，知晓结局，此时偷偷看着和翊入神的模样，一如从前她假借“好学”之名在邀舒台陪和翊读书，却在他专注于书卷之时偷偷看他一样。

和翊仿佛被曲词感动，二人已有盟约，却阴差阳错不得相见的故事，似乎触动他心魂，眉宇间平添忧愁，连上了茶也不曾喝一口。

缨年因平日里滴酒不沾，才吃了点荼蘼酒雪泡便有些晕乎，借势轻倚在和翊肩上，耳中是戏子咿咿呀呀的绵长尾音，只觉不像在京中，却像曾在故园戏台，隔水听戏，想着“若是和翊在便好了”。

“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它不断吗！”台上扮演道士的老生怒斥，骂得原本昏沉入梦的缨年惊座而起。

侯方域与李香君在道场重逢，原本痴迷于男女之情，却被道士点醒，国破家亡，何苦执着于风月情根。

再看和翊，也如被点醒一般，满面震惊，仿佛之前是大梦一场，此时临近尾声，才记起茶水已凉，勉强饮了一口，整顿衣冠正坐。却从衣襟中滑出一淡青色的香囊，掉落在地。缨年捡了起来，乍一看仿佛绣着兰草，细看实际是蒲草一般的植物，又绣一“莞”字。缨年才记起，宛乔告诉她，和翊曾心仪一位名为“远莞”的女子，这便是她绣的了。

缨年悄悄将香囊放回地上远处，假装不曾看见，后悔自己说出了不想回晋王府的话。和翊从未对她明说有喜爱之意，二人也未曾有任何约定，曾经的相伴只是一时欢愉罢了。又或者和翊见缨年略知书画，能与她谈论几分，不嫌弃她庸俗，才愿意在京城与她保持联络。她心中此时已凉了半截。

《桃花扇》唱至最后一出《余韵》，“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曲终人杳，本就意境凄凉，此时缨年更是愁肠百结，不觉落下泪来，又急急用帕子掩住了。

“和翊，晋王府各门二更就上锁了。”

二人走在街上，已至雁平阁楼下，再往前便是晋王府，此时离二更还有一会儿，缨年心中犹豫不决，也不敢抬眼看和翊。

和翊笑她：“缨年果然还和从前一样。从前在清嘉别馆，你就算晚膳后在我书房读书，也必定会在嬷嬷们巡夜之前回自己房里。”

“那是因为......因为和翊从来都不留我，总是我说要走，便送我回去了。”

“那......缨年别走。”他轻轻拉过她的长袖。

一晌贪欢也好！荼蘼酒的劲头还未过去，缨年抛却之前看到香囊时的念头，麻醉着自己。今夜不归，没人会知道，而自己也已中意和翊好久、好久......

离二更还有一刻钟时，路上巡夜人报时之声突然传来，缨年拨了拨在夜风中散落的头发，却被手上的戒指将碎发刮落更多。

缨年这才注意到容济赠与她的红玛瑙戒指，早已代替了和翊送的玉戒。和翊似乎也已注意到她手上的玉戒已经不见了，慌神间，她的袖子从他掌心溜走。

“不行哦！”缨年突然在夜色中对他绽出一个笑容，“和翊就在此止步吧，我自己回府便好。若是愿意，明日下午来府里饮茶吧。”便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