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你终于肯回来了?”
秦玉兰带着白梅白月刚一跨进门槛,一道苍老尖细而极有架子的声音便传进了耳朵,老气横秋。
白梅循着声音望去,一位穿着长衫布鞋,在光光的脑袋上裹着一圈白布的老者,眯着褶巴的小眼,坐在堂屋正中的那方板凳上,手里摇着“呼啦”作响的蒲扇。
白梅知道这个老头,她爸喊他三公,她喊他三祖祖,是他们家族里面目前辈分最高的一个,无儿无女,和一个打光棍的侄子住在一起。
他并不是白武的嫡亲的三公,是隔了好几房的。白梅看见他那副不可一世,为我独尊的样子就觉得滑稽。
他是个很迂腐的老头。
他从不穿大家平常穿的衣服,只穿白梅他们只在电视剧里看见的长衫布鞋,平常,总喜欢把双手拱在长衫前面那一块衣襟的下面,到处转悠。嘴里整天碎碎念着,如果不仔细听,你会以为他是在念经,仔细一听,你就会知道,其实,他是在骂人。
谁说话大声了,谁家又在打麻将,谁画了口红抹了腮红,谁家女人穿了短袖短裤......
每天晚上7点钟,他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白梅堂婶家,守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边看边评论,有时候还要说一些很难听的话,放到现在,那是十分不利于和谐的,谁要是敢说说和他意见相左的话,他就骂谁,骂他忘记祖宗忘记自己是谁。
白梅觉得好笑,不管因为什么,他骂人最后都会添上忘记祖宗忘记自己是谁的话,好像,在他眼里,不管干什么事,只要他觉得不合理的,就是忘记祖宗忘记自己是谁。
他自恃上过几天学,能识文断字,家里面大大小小的事,他都喜欢插一杠子,有的人有些事不好出面,便会去请他出来坐庄,他也乐意处处彰显长辈的风范。
这次,有人想要白梅家那块地基,不好出面,便去搬他来做挡箭牌。
“嗳,是的,德光三公。”
出于对长辈的尊敬,秦玉兰轻轻答应了一声。尽管她知道他的语气里并没有什么友好可言。
在白梅那边,只要不是嫡亲的叔伯兄弟,为了和嫡亲的区分,在称谓前一般都会加上名字。
这个老头叫白德光,所以,秦玉兰他们一直叫他德光三公,白梅叫他德光三祖祖。
一听见秦玉兰对他直呼其名,尽管她客气地叫他三公,他还是觉得她很无礼,没家教。又加上秦玉兰那件缀满红色牡丹的花衣裳让他的眼觉得格外地刺得慌。
“哼。”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指着秦玉兰,准备教训她什么是礼义廉耻。
“三公。”
旁边的白从友赶紧把他摁回了板凳上,抬了抬上眼皮,向他不停地使眼色,他刻意没加上“德光”两个字,喊得很亲热,。
“哼,白武才死多久,就花里胡哨地带着孩子改嫁,成何体统?真是不守妇道!”白德光气哼哼地坐下去,还是忍不住狠狠地骂了骂。
什么叫不成体统?什么叫不守妇道?我爸得病的时候,你们借过一分钱给我们吗?我爸死后,你们过问过我们几娘母吗?我们家揭不开锅,上不起学的时候,你们支应我们一丁点儿了吗?我妈不带着我们另寻出路,难道,要带着我们一块穷死困死在这里吗?
一听见白德光这样说秦玉兰,白梅就气不打一处来。
“德光三祖祖......”
白梅往前跨了一步,盯着白德光。
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都已经只剩半点气儿在土外面了,还真以为别人把你当回事?别人觉得你是老辈子,让着你,我可不会,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自以为什么都懂别人什么都要听你的老豆腐!
白梅管白德光这种人叫老豆腐。
白德光,白得光,又白又光,果然人如其名,没儿没女,光生生一个老头,活该!
白梅早已在心里将白德光嘲笑了个底朝天。
“白梅!”
白梅刚一上前张口,就被秦玉兰一把拦下了。
秦玉兰冲她摇了摇头,把她拉到门口的一张板凳上,和她一起坐下,眼睛都不敢抬高了。
看着秦玉兰母女俩的可怜样,堂嫂杨翠容于心不忍,便不顾她男人白从军的阻拦,开了口。
“德光三公,其实,我一个妇道人家,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我觉得秦氏改嫁,那也是逼不得已的事,白武那么早就死了,他们孤儿寡母的,无亲无故,没个依靠,怎么过活......”
“无依无靠?我们就不是人吗?她叫我一声三公,叫从友一声大哥,叫你男人从军一声四哥,叫你杨翠容一声四嫂,她要是来找我们,我们能不管吗?”
杨翠容的话还没有说完,白德光便气得用拐杖将地敲得咚咚响。
“她不一直叫你三公吗?我也没见你管过他们几个的死活呀......”
杨翠容眼睛扫着站在白德光旁边的白从友,神情复杂。
白从友不由得咳了两声。
“妈拉个巴子,你这憨婆娘,少说两句会死啊?给我滚回去。”
白从军气急败坏地将杨翠容拉了出去,自己也准备跟着回去。
“从军,你先别走,这里的事还没开始说呢。”
白从友急忙叫住了他。
“我还要去挑粪淋菜呢。”
白从军讪讪地说道。
“你那个又不急在现在,先把这里的事情说完再去。”
白从友不由分说地就把白从军拉过来挨着自己坐下。
“咳咳,这个白武生前也是犟,非要把自己的名字给改了,你看,我们都是从字辈的,咱们几兄弟大小也差不多,你看,他就为了和我爸赌气,把自己的名字里的从给去掉了,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白从友边说边看着白德光,只见白德光气得嘴唇直抖,那几根稀稀拉拉的白胡子都快飞起来了。
“白从武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当我们白家从子辈的人,就那么让人丢脸?这个狗ri的白武,龟er有什么资格嫌弃?真是忘记自己祖宗是谁忘记自己是谁了!死了活该,报应!”
“你们这些人,枉你们还是老辈子,说谎都不脸红吗?当时,我爸为什么把名字里的从字去掉,别人不清楚,从友大伯伯还不清楚吗?我爸跟我说过,当时,是二公老是骂我爸爸是野龟er,不是我爷爷亲生的,还怪头怪脑地乱骂我奶奶,我爸爸一气之下才把名字里的从字去掉的,我爸爸是不是我爷爷亲生的,别人不知道,德光三祖祖你还不知道吗?那明明就是二公造谣......”
“这是哪家的娃儿,大人说话,哪里轮到到你在这里撒野?”白德光很少见到白梅,加上又有好几年没见过了,白梅又长得快,白德光自然认不出白梅。
“三公,这是白武的大女,白梅。”
白从友接上话。
“真是跟她老子一个样,没大没小的。”
白德光气得举起拐杖就要打白梅。
“三公,她还小,你莫见气。”
白从军忙拦住。
“对对对,三公,你莫见气,我们先说正事。”
白从友最关心得是正事,因为,今天这一切,都是他主持的。
白从友和白武是堂兄弟。
白从友的爸爸白兴全和白武的爸爸白兴奎是堂兄弟。白兴全的爸爸白德久和白兴奎的爸爸白德宗是亲兄弟,他们俩的爸爸白里风和白德光的爸爸白里云是亲兄弟。
说来也怪,白德宗一共有七个孩子,前面六个都是闺女,只有老幺白兴奎这一个儿子,白兴奎呢?倒是生的儿子多,可一个个的都夭折了,最后,只剩下了白武这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白兴奎和白武的妈夏宗碧在生下白武没多久之后就相继过世,白武是他姐姐白从桂养大的,白从桂出嫁后,白武就自己管自己了。
白兴奎没能留下什么东西给白武,就留下了一栋石头房子,按理说,就单单这石头房子,并不能引起白兴全一家的兴趣,可是,有一次,有一个看风水的跟他说,那房子的地基非常好,是要出富贵之人的。从此后,白兴全就打上了白武家房子的主意。
他三天两头骂白武,说他不是白兴奎的亲生儿子,白兴奎绝后了,房子应该让出来。这才气得白武将名字里的从字去掉,以示自己看不上卑鄙的白兴全一家,但他还是姓白,他就是他爸白兴奎的儿子,谁也别想把他赶走。后来,他也没有按辈分里的善字给孩子起名字。他一开头,好多人都把辈分里的字去掉了。这也成为了白兴全大肆诟病他的把柄。
白武死后,秦玉兰带着三个孩子改嫁,正好给了白兴奎一家一个极好的借口,他们一定要将白武家的地基搞到手。
秦玉兰很清楚他们想的什么。
白梅也知道,不管她妈秦玉兰怎么样,反正,她是绝对不允许别人霸占他们家的东西的。
“玉兰呀,你看,现在,你带着三个孩子都去了别家了,白武这房子可是我们老祖祖那辈留下来的,可不能这样荒在这里,还是要回到我们白家的,现在,就是我们两家亲近一点,你看要不,就由我们来保管?当然,我们可以给你们一点补偿......”
“从友大哥,不是我们不愿意,这是白武留给白风的,这......”
秦玉兰一直对自己改嫁有些羞愧,也不好太强硬。
“不行,从友大伯伯,这房子是我爸留给我们家白风的,我们家还没绝后,这房子,还是我们的!”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你妈都带着你们跟别人过了,你们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人了,这房子,自然就不是你们的了......”
“谁说我妈改嫁了我们就不是我爸的孩子了?有这样的道理吗?你们想霸占我们家的房子就直说,还拐弯抹角的,真是枉为老辈子!我今天先把话说在这里了,谁也别想打我们家房子的主意,谁要是打我们家房子的主意,我就跟谁拼了!”
白梅说着,就跑到厨房,翻出菜刀,“咚”地一声剁在桌上。
“别以为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我告诉你们,没门!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兴你们这一套?别把我惹急了,把我惹急了,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就去告你们!”
白梅手掌把桌子拍得“啪啪”响,一下子就把在场的人的镇住了。
那一刻,她没想多的,她就想保住她爸留给他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