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
云衣彻夜未眠,第二日晨鼓方响,便提着箱箧去了露华楼。
昨日是她第一次来这里,自是不知这座歌舞坊之后尚有门院。
然而九儿领着走的,是自己唯一认识的路。于是,也只能奔着正门去了。
本以为还要在门外等上一阵,或是不得不在清早无礼地扣门——唯有此法尚可入内。
待其到达,思虑再三终抵不过眼前之景——露华楼竟然门户大开。门前的阶上堆着些破布烂衣,看样子是被特意丢下的。
云衣小心地进了前庭。天还未透亮,除了临近门口的四方地里闯进了一小片光,楼中他处依旧幽暗清冷。越是向里走,越是不见亮地探索。
迫近通向后院的那扇门,她猛地感知脚下碰到一物。低头仔细看,竟是九儿靠在门板上,抱膝而坐,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身旁放着一只布老虎。而此刻,自己的鞋头正顶着她的足尖。
云衣俯身,望着九儿。
还是昨晚的那套衣衫。
“唐姑娘?九儿?”
几句轻声呼唤后,九儿方睁开睡眼。
惺忪无神,布满血丝。
“你怎得睡在此处?大门不闭,经此一夜不怕着了风?”云衣自是担忧,伸手贴向九儿脑门,不觉体热,这才放了心。
“云衣,露华楼没了。”九儿小声说着,语气轻松,仿佛是在自嘲昨晚营业亏了几文钱一般。
九儿的叙述是那般云淡风轻,云衣听着却格外痛心。
……
昨晚本是营业时间,楼中人竟当着客人的面儿收拾起了家当。甚至有人直言,露华楼不干净了,还劝着来宾也赶紧离开。
没有人登台,没有人迎门。宾客也是来了又走。
到最后,那群人竟一个都没有剩下,尽数离开。走时,还卷了不少楼里的东西,甚至连梳妆镜上镶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翡翠都抠了下来。
九儿气不过。
当初阿娘为了收留那些女子,花了很多工夫去求原来苛待她们的人家,甚至有几人都是她自掏腰包赎了出来。无论她们是否勤快学艺,秋娘向来一视同仁。就连给自己女儿请的先生,若是旁人想听,便容纳了一起上课。
每次演出过后,所有打赏的钱,秋娘一律不留,全部均等分给每一个人。
可谁人心里都有一把称。
光是楼中姐妹平日的演艺,根本没有几位客人肯花大价钱留赏。然而,每次演出过后,她们却都能得到满满一荷包的碎银或是稀奇首饰。
而这一切,实则尽是他人送予打赏九儿的。
那些人心里明白,尽管未知感激与否,拿钱时的样子,倒还都是相当乐意的。
母女二人待楼中众多姑娘伙计为亲人。而眼下有难,他们却各自飞出这片林子。
……
服侍母亲睡下,见顾伯和阿平房中的灯也跟着熄了,九儿这才只身一人来到前庭。
楼中依旧是灯火通明,却没了往日的热闹。桌子上的琉璃碗盏悉数被顺走,装饰的绫罗绸布竟也给人扯了去。
走上二楼的阁间,凌乱至极。地上散落着一些浆洗过头的破衣衫,妆奁的屉子有开有合,其中却空空如也。布衾被掏空了里子,锦衾则被扯没了料子。九儿进了自己的那一方小屋,同料想中的情境无二——整间房被翻得没剩下什么。
谁能想到那群人竟可以没出息至此!
回顾周身的一切,九儿只觉恶心。平日笑脸相迎,一口一句“秋娘”、“九姑娘”的人,现下竟如此背信弃义。
多年的真心便如此错付,九儿心痛。
罢了,人去楼空,倒也落得个清净。那样的人留在楼中,迟早是祸患。早些离开,也未尝不是一桩幸事。这样想,九儿轻松一些。绕行一周,拾级而下。
忽的,她想到什么,又拼了命地回头大步迈上楼梯,冲进自己的阁间,直奔床铺。
床帏严严实实围着,拉开一看,果然被子床褥让人翻了个底朝天。
九儿使劲在那一堆棉物中翻找,终于从团皱的布衾里,拿出一只布老虎——那是秋娘一个月前做好的。她使劲掸掉布老虎上沾着的棉絮,随后便始终紧紧抱在怀里。
走回前庭,九儿拉上了通往后院的门,却并未关迎街的大门,任凭夜晚的冷风穿堂。
她靠门坐下,那个角度,刚好可以仰看大半的露华楼。她本是不想哭的,可偏偏这时那个端茶水的小姑娘竟跑了回来。
“九姐姐,春兰姐让我把这个给你。她的相好,要带我们离开长安了。若是让阿爹知晓露华楼遣散了人,定要抓我二人回去,再卖给哪个恶毒婆婆。我特代她来此告别,望九姐姐多保重。”
说着小姑娘展开攥得发白的小拳头,掌心放着九儿那一对红豆耳饰。
“我们拦不住那群人,东西都被抢了去。这对坠子,还是春兰姐在一个伙计打开的包囊里发现的,她悄悄拿了出来,待那人离去,这才敢差我回来寻你。春兰姐说她无颜面对九姐姐与秋娘,只希望两个恩人能够平安无虞。她便是为此半辈子吃斋念佛,那也是心甘情愿。”
九儿听着感动,拧了一把小姑娘的脸蛋,强忍泪水,尽力笑了一下:“快些走吧,若是暮鼓响起,武侯来了,那便再也离不开这座城了。”
小姑娘站着,与坐在地上的九儿同高。她忽然张开手臂,抱住此刻正笑容渐失的九儿。
耳边传来一声稚嫩:“秋娘会没事的!你们都会没事的!我常听大人说‘后会有期’,那九姐姐,我们后会有期啦!”说完,她跑出了门。
后会有期。
最后的四个字击溃了九儿唯一的防线——她再也绷不住,一行清泪滑下面颊。
九儿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张大了嘴,在那一呼一吸间无声啜泣,最终痛哭不止。
她看着门口,打更人来来回回路过了三次,终于在自己听到第四次木槌声前,哭得筋疲力尽,倚门睡下。九儿本是很怕自处的,特别是空荡荡的楼中仅有她一人,更何况大门未关,说不准有人进入。
但此刻,她已然不会有丝毫的胆怯之心了。楼中值钱的东西所剩无几,即便是贼不走空,想来若是真有贼人闯了进来,眼下的情况也怕是会让他失望了。
……
“顾伯和阿平呢?他们可还在?”云衣拉起九儿,二人向后院走去。
想到这里,九儿缓和不少。
一颗心本是被那群忘恩负义之人击打得坚如磐石,此时却回归了本真之态。
“在,都在。”
还好这里尚有人可以帮衬九儿一些,云衣松了口气。
其实,昨晚九儿刚知道楼中发生何事时,曾经问过顾伯,他是否也想着离开。
当时的那一幕,九儿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顾伯指着不远处的阿平,坚定地说:“当初家里走水,待人把我喊了回去,整个房上都燃起熊熊大火。孩儿与内人皆困于火海,我不要命地往里闯,却只救下了小儿。内人烧死,家也没了,阿平当时尚在襁褓,腿脚却被烧伤。我一个走街串巷的担夫,连给孩儿治病的二两银子都凑不出……”
后来,顾伯跪在医馆前,不停地朝医官磕头乞求,却仍是没换来他人的半分同情。看热闹的人一波一波地来来走走,顾伯就一直跪在医馆前,身边放着一只宽大竹篮,篮中是熟睡的婴儿,一双发红、出了脓血的小脚露在外面。
当日,秋娘正巧来给楼中的一个丫头抓药,亲眼目睹了顾伯乞求时的一切。她毫不犹豫地抱起篮中的婴孩,走进医馆。
顾伯跟在身后,只听前方秋娘对着那医官不客气地说了一句:“多少钱,我出!这孩子,必须救!”
秋娘支付了阿平所有的医药费,还将父子二人接到楼中。
她特意命人打扫出后院的一间闲置屋子,让他们安心住下。
不仅如此,在小阿平腿疾未愈的那段时日,秋娘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就连九儿,也常常在学艺以后,来帮着母亲为阿平换药、喂食。
为了报答秋娘,顾伯便留在楼中,承担了所有的力气活以作回报。领了月银,他又是尽数还给了秋娘,不要分文。
十几年下来,阿平与九儿一同长大。顾氏父子早已与她们娘俩成了一家人。
……
“母亲之于顾伯,仿若亲妹子一般。阿伯和弟弟的不离不弃,我竟无以为报……”九儿看向顾伯的屋子,轻声叹息。
云衣陪着九儿回房,取出一颗安神丸,定要看她服下才罢休。随后又逼着九儿躺下歇息。
等九儿再醒来时,睁眼之际,她看到了身边坐着的陆卿。
慌忙起身,九儿把被子抬到领口,怯怯地问他:“陆公子是如何进来的?”
“这露华楼虽不是我家的,但若是一心想进来,倒也不是没有法子。”陆卿打趣着,试图让九儿放松些。他已然知晓全部,甚至比九儿知道的更多一些。
“几时了?”
“至少申时。”
陆卿到达已是午时三刻,又看着九儿睡了很久。这才估摸了时间。
被子下发出一阵微弱的肠鸣,九儿这才想起,自己从昨日午后到现在,一直未进食。
“顾伯正在热粥,想来你也该是饿了。我出去看看好了没有。”陆卿起身去了小厨房,迈过门槛前,还回头爱怜地看了九儿一眼。
去得及时,顾伯刚刚盛上满满一碗的杂粮粥,还加了几粒枣子龙眼。
看到陆卿端着热气腾腾的粥进了门,九儿的肚子叫得更是嚣张。
“慢点!小心烫!”陆卿一把夺过本是递到九儿手里的碗盏,而此刻九儿已经一大口下肚,烫得口中不断呼气。
“你肚子里的馋虫,想来是经历了一场饥荒,现下竟然如此着急。”陆卿开玩笑数落着九儿不顾烫伤胃地进食。说着,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匙的粥,仔细吹凉才喂至九儿嘴前。
就这样,九儿虽不情愿被人喂饭,但奈何陆卿就是不肯把碗勺还给自己,也只能像个小孩子一般,任他照顾了。
一大碗粥全部吃下。陆卿刮着碗身的米粒,自娱自乐。九儿吃饱了,盯着陆卿手里的碗晃神。
此刻,二人心里各有想说出口的话,却皆是少了一份胆量。
正在尴尬之际,阿平闯进屋子。
“姑娘,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九儿抬头,陆卿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株艳红的花,光秃秃的茎上无叶无根,更显得顶上的那几片花瓣和蕊子夺目醒人。
陆卿手里的勺子猝然落入碗中,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你哪里拿的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