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秋一事后,真可谓是众生百态。
露华楼独留九儿一人,虽说云衣会前来陪伴,但多少是没了家的感觉。
陆府暂时得了安宁。嫡子归来,却同时得知唐秋入狱的噩耗。方燃起的丁点希望瞬时被浇了个透,大抵是再重烧不起那团憧憬的火。
慕家坐收渔翁之利,买卖不赔,仇怨得报,看似欢喜得很。但这份得意,也仅仅属于西院的母子二人罢了。
余下慕姓,皆是茫无所知——慕樱尚在禁足,虽说慕夫人没能狠下心免了她的水食,却仍要罚她不得再迈出房门半步,也难怪无法知晓任何讯息;慕怀桑早在前日便被宣入了宫,此时正在行进赤岭的途中——为的是免定了天子对“吐蕃请于赤岭互市有诈”的忧心,更是指望不上听说京中诸事。
至于慕枫,本有的是机会及时赴京兆府,却偏偏挑了今日拜访骨啜。眼下,他已在其住处等了半日有余,也不见骨啜身影。若旁人遇此定是要择日再来,但慕枫不肯,坚决是要亲眼睹上了骨啜,说罢事由,方是个结局。
……
西市,温汤客舍。
“大人,慕公子还在那间儿里候着呢,这都多少个时辰了,也不见着离开。”
说话人,正是先前慈安寺僧人——净海。此刻的他,一身灰浆,圆领小袖缺胯衫,头顶却围了块纯黑巾帻,好生突兀。
“莫急,令其等上片刻又何妨?”骨啜一如往常——红衣加身、辅之绣线,坐于案前小口啜着香茗。抬眼扬眉间,话锋一转:“净海,慈安寺你可去了?”
“贵人多忘事,小的因违律被逐出了僧团,净海这名儿便也是再用不得。大人还是称小的贱名——万海山吧。”
说着,原僧人净海,即如今还俗的万海山脱下巾帻,露出蹿了高的发顶。烧戒疤的“清心乐福”二处香洞,却依旧“寸草不生”,略显怪异。
骨啜一时不悦,狠劲将手中茶盏磕上案子。
万海山战栗,急忙答了骨啜先前所问:“按着大人所言,话头与信笺皆是全数转达给了那丫头。她听闻那日窃银锁的谎,着实震惊。赶得巧,小的方出后院,就遇上了宫里内官的车辇,想来是去请她贺中秋的。”
骨啜谋划深辣,算计李云衣绝对会因其母妃一事而有所动容,这才让万海山扯谎——言语那晚被发现其盗窃,盖贵妃所念却又无法相见,只得寻到他,命其如此。
加之万海山善于说辞,自是讲了个天花乱坠,极言贵妃于宫中之苦痛,却又只字未提贵妃此举缘由。临了拜别补上一句:“殿下还是自己去宫中寻个明白,到底方便些。小的不敢乱讲,恐犯了忌讳。”
如此一想,骨啜个中欣喜——他还要感谢皇帝老儿,宫宴之请将李云衣逼迫得紧些,这才让她没了细思的空儿。想来此刻,她也早该是应下这盛会了。
转眼,门外又响起了客舍伙计的询问,比先前几次更显得急切:“客官行个方便,就去见上那位公子一面。他占着上好的厢房却只是静坐,现下正赶上住店客人多了,能紧着打扫出一间便是好啊。”
伙计等了片刻,未闻房中有人应答,又是悻悻离开。
骨啜仍是不急不躁地斟了热茶,轻吹几下后却并未沾唇。他将杯盏轻落案面,扶膝而立,理顺了袖袍,舒展过筋骨,所思片刻。
“也罢,这便去会会他。想来京兆府那热闹该是结束,本王也不用再帮着慕家那未开化的蠢人,拖上慕枫一时半刻。唉,他们还真当此事能瞒住了本王。笑话!”
……
骨啜推门而入时,慕枫正静心坐于室中,握帕擦拭着天子赏赐的那把金柄横刀。
“慕公子久等,本王方才处理些事务,耽搁了。还望公子莫怪。”
“哪里哪里,慕某自知郡王忙于多方应酬,不敢叨扰,且眼下并无急事,等上片刻也是无碍。”
慕枫虽如此回应,心里却晓得,骨啜间隔半日方姗姗来迟,定是有意为之。只不过,他以为因着骨啜桀骜脾性,这才摆了自己一道,由此也并未细想下去。
“不知公子前来,所为何事?”骨啜见慕枫仍是好言语,早前盘算的狡辩之术做了空,不免因失了一次对峙机会而小有惋惜,但面上却依旧周全。
慕枫起身,收起横刀佩于身侧,这才对着骨啜行礼:“在下有一事不明,郡王既已寻了我来相助阿芙蓉一事,为何又私下沟通了家母,且似乎并未有任何让在下知晓之意。”
听闻慕枫所言,骨啜怫然不悦。
他算尽万千,即便是慕夫人害唐秋的秘密计划,也尽在其股掌之中。
可偏偏未料及这档子不起眼的事由,竟让慕枫发现。
更何况,那日他前去慕府时,当家主母竟也并未以实情相告——慕枫已然知晓。对待慕夫人,骨啜生了怨,想来日后对她,定要增上些揶揄才解恨。
强忍怒火,骨啜思虑遍了借口,却仍是找不出合适的说辞。
正当此时,同行跟来的万海山开了口:“公子有所不知,骨啜大人此举正是为了公子着想,只是不便说出口罢了。”
慕枫见骨啜并未作答,却是一旁的随从说了话,自是咄咄逼人地问了句:“哦?还有这档子缘由,你且说说看?”
“大人素知公子与慕夫人关系,并不算得上和睦。但阿芙蓉的买卖,无人帮衬是绝不可有的,这才私下寻了你家主母,为的是令她参与其中,为公子安排个殷实的靠山,也能让你信了我们的诚恳。不过,大人忧虑提及慕夫人,会让公子难以接受相馈,这才瞒下了。”
万海山言语所指,解了骨啜一时困窘,却也给他当头一棒——早在来长安前,他便做足了功课,详查了慕枫的底细,却未能知晓他并非慕夫人亲生,且母子关系水深火热。
骨啜不禁感叹,慕家对慕枫身世之隐的举措,真可谓滴水不漏。相较之下,自己是欠了些火候。
慕枫对此回答略显震惊,随即顿首,朝着骨啜再拜,口中言道:“王爷心细如发,在下不胜感激,必当信得过你我合作之诚意。”
说罢,又是行礼。
而后,二人谈了些近日阿芙蓉于东市的行情,终是别过。
待慕枫离开,骨啜长舒心口郁结之气,随即看向身旁站立的人儿,难掩赞赏神色。
只见万海山也学着慕枫的样子,恭敬一拜:“小的也是在寺中,与公主相处时知晓这些杂事,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王爷放心,我万海山自当效犬马之劳,以报当日困厄乱言、险些被官兵抓去时,王爷出手相救之恩。”
骨啜甚是满意。他只觉此刻宛若苍天相助——
那日他恰逢乘车街上闲走,遇上困顿多日的万海山坐于市中大喊“天子不义,寺中留孤女”的话,自是好奇,便凑上去看热闹。
俄顷,万海山便招致巡逻兵士走向自己。骨啜心有疑虑,便佯装说万海山是自家兄长,生而不幸染了疯病。随后又是匆忙接他上了车辇。
如此,骨啜便知晓了李云衣的存在。他更是利用万海山的身份,心生一计,全了连通宫闱市井的念头。
而眼下,看样子慕枫也是降低了对自己的防备,想来合作该是更为顺畅。吐火罗一族光大复兴,指日可待。
……
与此同时,慈安寺中,李云衣刚刚搪塞过去陈嬷嬷的追问,正着手拾掇衣物。
待她行至床边,这才忆及——清早净海来时所给信笺尚未拆封。
万般小心地撕开封胶,取出其中暗皱的黄纸。
展开,其上赫然绘有一花,同云衣银锁所刻、祭母衣裙刺绣的样式别无二致。
白描之下,工整书写有三:阿芙蓉。
其后另附蝇头小字:吐火罗·绯茵画于菡萏阁。
菡萏阁。云衣心头发紧,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泪水不觉洒下,手中翰墨落了地。
正是悲不自胜,却逢上了陈嬷嬷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