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章 统帅(1 / 1)木辛文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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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大雪中,紫衣少年翻过伏龙山,踩在大腿深的积雪里,一脚高一脚低,拄着树枝做的拐杖,艰难地移动步子。

他耳边除了风雪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身上裹着路上捡来的蓑衣笠帽御寒,腹中饥饿交加,仿佛这白晃晃的雪地走到两眼发黑也走不完。他的良马名驹陷入积雪,永远地与冰雪为伴了,他还要继续走下去,不然也会落得跟他的爱马一个下场。

有时他心神恍惚,会以为自己在噩梦中,明白不是梦,又会恼恨自己为什么不呆在温暖如巢的齐宫,偏偏要来纪国受苦受难!但当他回过神来,想起齐纪两国的世仇,想到边界线上的累累骸骨,他心中再次壮志踌躇。

他搓搓冻僵的手,把唯一的一根树枝做的拐杖夹在腋下紧了紧,把脚从雪里拔出来继续向前。

忽然,他身子一歪,从高高的山坡上滚了下去,越滚越快,比走路都快,根本无法停下来。一路没遇上任何阻碍,他很快到达山脚下,刹不住的身体带着一股冲力滚到河面上。耳边听着冰面破碎的声音,他抬起头,想尽力爬起来。冰面传来更迅速的吱吱响声,终于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完全碎掉。

公子小白“咚”地一声掉进河面冰窟。

“阿白!”

晏傲雪猛地惊醒,心扑通扑通直跳,她急促地喘息,大冬天吓出了一身冷汗。竟梦见阿白掉进冰水中,是她将自己的经历联想到阿白身上了吗?按住胸口,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她安慰自己道:“不过是个梦而已,阿白一向运气好,不会的!”

忽想,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将她给我扔回去!”太清晰,是她昏过去前他冷冷的命令。

晏傲雪捂住脸,手有点抖,这时才开始害怕。虽然玄奇营弟子没人见过子奕,甚至连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但玄奇营上下无人不知。他是崇伯唯一的关门弟子,入门仅三年便出师,堪称奇才。凡他所谋之事无有不成,断大疑、成秘计,算无遗策,而且行踪诡异,神秘莫测……她平日自诩玄奇营佼佼者,在这样的强者面前不过跳梁小丑!

她应该发挥所长,在他面前博得好印象,以期获得重用,可她不仅被他一眼看穿了伪装,还出言顶撞、甚至威胁,真是胆大到连她自己都有点害怕……

一个念头闪过脑际,她不会已经回齐国了吧?

手下摸到温暖的床褥被子,她蓦地一惊,翻身下了竹床。她竟然睡在床上?她多少年都没谁在床上过了!谁把她弄来的?何时送过来的?她一遇到迷药就束手无策,这次连醒神瓶也没来得及拿出来,真是谍者的耻辱!

手臂和腿一阵疼,她揉着胳膊,想到昨夜被迷晕摔倒在地,莫名火起。这子奕就不是个君子!竟然用迷药这么下作的手段,而且看她倒下也不扶她一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看着像个雍容闲雅的高贵君子,内里却十足十是个冷血无情的恶坯!若他不是主帅多好,真想甩开拳脚揍他一顿。

唉,别想了,还是尽快弄清“扔回去”,是将她扔到了哪里吧!

她连忙环顾四周,眼前是一间竹舍,床侧案几上,安静地躺着自己落在采女房的包袱,竹制的小灯笼中烛火未熄,半卷竹帘遮住日光。

清脆的鸟鸣声声入耳,她走过去推开窗,入目一片高耸入云的竹林,只是竹上覆雪,远望像是从天上倾泻下来的瀑布。空气中浮动着清冷湿润的水气,四周弥漫着竹子的清香。屋外冬日严寒,竹坞中却并不觉冷,竟是一处冬暖夏凉、幽秘静雅的所在。她一转眼,却发现门外站着两个清秀的黑衣少年。

晏傲雪一挑眉,颇感惊讶,她竟没察觉到门外有人,也没感觉到任何生人气息,是她受迷药影响,还是这两个少年内功深厚?

“你们是何人?站在门前是要敲门吗?”她警惕地问。

稍高的少年一作揖,轻笑道:“晏姑娘莫惊,在下是少主手下护卫,姜泽。”

“在下姜沛!”圆脸少年嬉笑道:“晏姑娘在千竹阁睡得可好?少主让我们带晏姑娘过去。”

晏傲雪一蹙眉,疑惑道:“少主是谁?”

姜沛自责地一拍脑袋,笑道:“看我们,都把晏姑娘搞糊涂了,少主就是玄奇营子奕啊!”

难道主帅留下她了?晏傲雪心中一喜。若他准许她留在纪国,那他对她做的冒犯之举,她可以既往不咎。

她阖上窗扇,快速换好一身干净的白衣,洗把脸,跟着两个少年出了竹林。

“晏姑娘,我还在玄奇营的时候就听说过你!”姜泽笑着转过身来,小声道,不敢看她明艳的面容,有些羞怯。

“听说过我什么?”晏傲雪好奇道。

“凌霜花可是玄奇营的风云人物啊!听说你力大无穷,一把凤鸣刀难寻敌手,逃避追踪能力、隐蔽能力超凡,还有敏锐的观察力,每年追击外寇的人数是最多的……”姜沛激动不已。

“过奖。”她谦虚道。

她不无自嘲地想,什么敏锐,连自家主帅都没认出来,还在人家面前抖机灵,真是蠢到家了!

即便她整个人周身散发着惆怅的冷空气,脸上写着生人勿扰,也掩盖不住两个少年激动的小火苗。

“席大哥每年都会给少主提供谍者名单,”姜沛抢着说,一张圆脸笑起来像轮皎洁的圆月,“玄奇营里就属你、连锐、允驰、管浔最为拔尖。尤其你一个女子,成绩斐然,每年就属你的报告写得最长,我们跟在少主身边,对你的印象相当深刻!姜泽还私下里偷偷去看过你呢!”

姜泽大囧,羞怯得满脸通红,连忙去堵姜沛的嘴,“我哪有!你可别瞎说!”

姜沛飞身就走,轻踏绿竹直上树梢。姜泽黑影一闪,脚不点地,腾空而起,飘身直追。

晏傲雪被雷劈过一般呆住了,仰头看这两名少年,深受打击。

原来他说“我手下人才济济,并不需要你”,并非只是托词。怪不得他那么狂妄,原来仅是他手下两名少年的身手,都令她追尘莫及。那她还有什么资格留下来,还谈什么辅佐主帅?她原本自信满满,现在有些沮丧了。

姜沛、泽追打着飞身回来,发现她情绪低沉,连忙宽慰她。

“晏姑娘你别生气啊!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弟子仰慕你,知道你来,万松园都炸锅了,大家都想来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凌霜花!还是我俩自告奋勇,这才抢了个先。”姜沛笑道。

“多谢谬赞,”晏傲雪道:“我没你们说得那么厉害,主帅从未指派过我任何任务,即使在名单上,也会被主帅划掉,想来并无过人之处吧。”

“不是不是!”姜泽连忙澄清,“晏姑娘你可不要这么想,我们就会些旁门左道,你可是真刀真枪的功夫!就拿我们俩来说,姜沛最擅长易容,我则擅长囊中取物,我们除了轻功好一些,其他一律不行。至于席彭大哥,他最通晓的是礼仪律法,武功尚佳。哦,当然了,戴铉哥例外,他是少主的贴身护卫,武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姜泽自顾自地介绍着队伍里的战友,丝毫没发现晏傲雪已经陷入深深的懊恼。

易容、偷窃、轻功、律法,这都是什么选择标准?要早知道主帅看重这些特别的本领,但凡她在这其中挑一样苦练,说不定早就能进入纪国,在主帅麾下效力了。可现下怎么办?

赔罪?她两袖清风,拿什么赔?

请罪?长跪这招对师父非羽倒是挺有效。

谢罪?自残可真下不去手。

晏傲雪沉默着,有些烦恼,思索了半天也没想个好的办法,还是问问熟悉的人。

“姜泽、姜沛,你们若做错了事,主帅怎么罚你们?”

两个人同时一抖,赶快回想这一路的言行是否有冒犯的地方,哭丧道:

“晏姑娘,我们没得罪你啊?”

看把他们吓得这样,晏傲雪便知道,估计主帅惩罚下属的手段是很凶残的。

“你们别误会,只是我昨夜冲撞主帅,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就是随口问问。”她解释道。

“哦——”两人释然,姜沛争着说:“晏姑娘,这你不必担心,之前我们犯了错,少主也就罚我们逮一百只兔子,逮一百只蝙蝠,摸一百条鱼啊什么的!”

晏傲雪瞠目,这是什么折腾人的手段?

“或者在树上吊几天啊,黑屋里关半个月啊什么的……呜呜呜……”姜沛连忙捂住姜泽的嘴,嘿嘿讪笑,“别听他瞎说,没有的事儿!”

姜泽挣脱姜沛,连连点头,“对对对!晏姑娘是姑娘家嘛,说几句软和话,少主肯定会手下留情的,怎么会像对待我们一样呢?”

晏傲雪的心已经沉底了。想到昨夜他冷漠地看她晕倒,还直言要将她扔回去,她很怀疑他会手下留情。

“多谢。”她已经不想再说话了。

晏傲雪踏着青色石板路,穿过长长的青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湖面烟波浩渺,青山翠屏,群鸟翻空。曲折的平桥铺在水面上,一直延伸至湖中。桥上一人雪中垂钓,一袭墨蓝色长袍,金冠束发,背影宽阔,是子奕。

岸边一名黑衣护卫抱剑倚树而立,是昨夜跟着子奕的贴身侍卫,想必就是刚才姜泽姜沛提到的戴铉。

她在岸边站住,暗自下定决心。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不管他要如何惩罚她,她都会一力承担,只要能留下。

两名聒噪的少年收敛起嬉皮笑脸,道:“少主,晏姑娘到了。”

“过来吧。”

他的声音听沉稳,听不出情绪。

晏傲雪走过去,纤长的身形站在他背后,作揖道:“标下见过主帅。”

“你是玄奇营百里挑一的杀手,说实话,我还挺忌惮你站在我身后。”子奕从容起身,转过来,神色复杂地看她。

她恭谨地站在他面前,羽眉上扬,目光低垂,红唇略薄,赏心悦目。似乎谦卑执礼,可她灵动的双眸中光芒闪烁,定是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十年兜兜转转,他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她依稀有当年的模样,可性情却大变。当年她是酅城司马之女,率真骄傲、刁蛮任性;如今却是个活在暗影中的谍者,思虑沉重、时刻机警。唯一不变的,可能就剩下这一身的傲气傲骨了吧?

他眼神如同身后的这潭碧湖,看似平静,却分辨不清水下是否波涛涌动。见他不动声色,她斟酌着开口,将姿态放到最低。

“请恕标下昨日冒犯……”

这样忍气吞声的她真让他倒胃口。

“你怀恨在心,为什么有话不直说,嗯?”他冷冷开口。

她惊呆了,仰头望入他如深渊的双眼,他怎么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

“为什么不拿眼睛瞪我,骂我下药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行径?”

这人什么毛病?有礼相待他还不自在了?难道非要她撕破脸,骂他是条水蛇才高兴?可他毕竟是玄奇营主帅,她如此放肆,崇伯知道了会怎么想?怕是会立刻将她撤回齐国吧!

“标下不敢。”她忍下火气,恭敬道。

子奕似乎对她这种客套不耐烦,向她伸出手。

“将你的铭牌拿来。”

她迟疑片刻,解下腰间写着“晏傲雪”三字的青铜铭牌,递到他手上。

他将铭牌收回手中,淡漠道:“从即日起,你便不再是我玄奇营的人了。”

她惊得抬头,完全出乎意料,急急问道:“为什么?”

“无令而行、以下犯上是死罪,”子奕无动于衷地看她,“我治军十年,靠的就是执法严苛。你是玄奇营的佼佼者,但同时,你也是先君义女,你若有个闪失,玄奇营担待不起——这也是我不能治你罪,也不能留你在纪国的原因,所以,我只能将你除名。”他一挑剑眉,无可奈何道:“不过,鉴于你的身份,我会命人亲自护送你回齐国。”

晏傲雪只觉双耳嗡鸣,他说什么都听不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有的盘算还未开始就成空。

过了好久,她才将被他震得七零八落的思绪慢慢重拾回来。

纷繁错乱中,她猛然抓住一个念头——一个突破口,紧张地攥拳,低声叫道:“为什么你和崇伯都在阻拦我?为什么都怕我到纪国?”她抬起头,对上他墨如深渊的双眼,坚定道:“一定有别的原因!一定有!”

子奕挑了下眉,有些意外她猜到内情。

她激动地双手颤抖,更加坚信找对了方向。她要该抓住这个突破口,穷追猛打,就像追捕逃犯那样,一定能找到原因!但她也不能太放肆,他毕竟是玄奇营主帅,她还要仰仗他。对!她得静下心来,好好说服他。

“你假意投奔纪国之前,崇伯就刻意将我调离齐国,”她道,压抑使她的嗓音干涩,可她管不了那么多,“玄奇营隐蔽能力最好、最擅暗杀的人就是我,追杀你的计划却故意避开我;此次派遣入纪国的任务又避开我,这肯定是有原因的,请主帅示下,这究竟是为何?”

他在审视她,看她竭力抑制自己的愤怒,好整以暇。他似乎在为她撕掉谦卑的伪装赞赏,为她的直言不讳赞许。

她紧张得双手指尖冰凉,大气不敢喘,他才漫不经心回答。

“正如你所说,你擅长暗杀,”他唇角一勾,自嘲道:“万一你辨不清真假,真将我杀了怎么办?至于派遣入纪的任务,你的能力暂且用不上,叫你来有何用?”

晏傲雪看着他黑漆漆的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还有别的原因。但此刻她的脑袋里冒出一个更大胆的想法——既然他不屑她逆来顺受,她为何要继续装模作样下去?既然她已经不是玄奇营的弟子,她为何还要给自己套上拉磨的缰绳,执意征得他的同意,在意他的看法?对,她已经不需要再受玄奇营束缚了!她人在纪国,练成一身武艺,习得暗杀本领,没人能阻止她复仇,没有人!

“好!”她点点头,表情生硬,好像要跟他决斗,“我既已不是玄奇营弟子,我的所作所为就不在你的掌控范围之内,我想做什么,你也无权阻拦!”

岸边传来姜泽、姜沛的惊呼声,连戴铉都惊奇地拿眼瞟过来。

子奕平静地看她,她几番挣扎才做出的反叛举动似乎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他无视她的威胁,气定神闲道:

“只要我在一天,在纪国的三千谍探会每日向我报告动静,你来一次,我便送回你一次,让你不得滞留纪国一日。”

“是吗?”晏傲雪固执地与他对视,满腔怒气冲口而出,既然他让她实话实说,她何须藏着掖着?

“你应该知道我的隐蔽能力如何,此次我孤身潜入郚城,若不是在庆功宴上碰见,你可知道我何时入城?我在玄奇营十年,深知玄奇营的手段,下次我再回来,定然会藏得更深,让任何人追查不到我的行踪。我会去郱城,公子小白平日最信服的就是我,我会在他背后辅佐他,到时候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难道也在你的掌控之中?”

她彻底撕破谦卑恭敬的伪装,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跟他叫板。

子奕眯起眼,审视她。她不服气、不服输的样子,倒是有点当年嚣张的影子。这样的她,比卑躬屈膝、假装恭敬有趣多了。好久没有对手,难得有人勾起他的胜负心。世人皆是随波逐流,她偏要逆流而上,他在这水上多年,想要打翻这只小船,简直易如反掌。他倒要看看,她能走多远?

“看来晏姑娘是打定主意要趟纪国这滩浑水。”他慢条斯理道:“我且问你,想辅助我,来之前可有想好计策?”

计策?她眼神一滞,为突如其来的一问打得措手不及。她的计策就是协助崔璞,打入纪国内部,找出杀害全家的凶手,然后杀了他为家人报仇。但,她这盘算这怎么可能会告诉他?

“怎么?没想过?没计划?凭着一腔热血,就敢闯入激流暗涌的纪国?”他讥诮地一笑,仿佛在看一个只会说大话的小孩子。

她恨恨地瞪他,看他那目中无人的神情,真想掐死他,可真心话又不能明说,羞愤地涨红了脸。

“不如我帮你分析一下,作为一名谍者,你有三条路可走。”他有条不紊道:

“下策,韬光养晦,盯住敌方最高统帅,伺机发出致命一击。拿公子敖来说,他府上侍卫千人,仆从侍女五百,加上他本人就是力举两千斤的勇士,暗杀无疑是自寻死路!”

他摇摇头,勾起唇,笑得很独特,左侧嘴角向上勾起,右侧嘴角却向下弯,看得人心惊胆战。

“中策,隐藏身份混入朝中,争取身居要职,搜集、窃听、窃取情报,必要之时,施展手段扭转局势,以对我方有利。不过……这需要经年数载去筹划,而且女子为官闻所未闻,你也没那个时间与心性去经营。”

他举步向她走过来,视线就像冰凉的长蛇,一圈一圈将她牢牢锁住。

她嗅到危险的气息,不经意间按住腰间匕首,慢慢向后退去,想要挣脱这种感觉,不知不觉退到了平桥栏杆的边缘。

“上策,自然是美人计,”他那漆黑的眸子锁住她,俯下身,棱角分明的脸逼近她,“利用美色诱惑军中将领,春风一度之后,自然能拿到想要的兵力部署。若能长期委身于一人,情报自然源源不断。公子敖,或是谁,你能做到吗?”

她蓦地心中一紧,屏住呼吸,艰难地向后挪动脚步,身子极力向后仰,躲开他慢慢逼近的脸。

“上策无疑是一本万利,你想试试吗?”他的双眼犹如两潭黑漆漆的深渊,仿佛随时要将她吸进去。

她困难地微微摇头。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下滑至自己的胸口……

“敢拿兵器指着我的人,早已身首异处。我看让晏姑娘使美人计,还不如行刺来的痛快……”他嘲讽道。

她一惊,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去,不知何时,一把匕首抵在他的胸口,刀尖戳入他的衣服,而握着匕首的人——竟是自己!她连忙松开手,凶器碰到桥柱,掉入湖中。

她慌张向后退去,腿撞到低矮的桥柱,身子向后仰倒,情急之中想要抓住些什么,她一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

子奕瞪大双眼,惊讶中,猛然被晏傲雪拉入冰冷的湖水。

原来早上的梦,预示着落水的人是她!

冷,好冷!她闭着眼,眼前一片漆黑。她紧紧抱住一截枯树,抱着父亲的凤鸣刀。感觉到成群结队的鱼朝她围过来,在吸吮她冻成冰的手,在撕扯她身上的棉絮。这些饿急眼的鱼儿,仿佛随时会露出尖牙,会将她拖入深水中,一点一点将她吃掉。她好怕,怕到无法呼吸,心中不断祈求,祈求这些鱼儿,离她远些,让她安静离去。她好累,累到一身扛鼎之力都离她而去。算了吧,别挣扎了,活着太痛苦,她也好想家人团聚。她松开手,任凭自己坠入幽暗的湖底。阿爹阿娘,你们在哪儿,雪儿来找你们了……

朦朦胧胧中,她感到一片白光照在她脸上,心中一丝欣喜,以为终于解脱了。可为什么解脱了,还能感觉到胃里难受?一张口,一口水吐了出来,她从黑暗中醒过来,可是一脸茫然无助,仿佛回到溺水的十三岁。这是哪里?爹娘呢?为什么还没来接她?

好冷,她坐起来,拥紧浑身湿透的自己。面前站着个衣裳往下淌水的人,她仰头向上看,这人乌黑长发上流下来的水滑过他隐隐发怒的面容。对上一双怒气汹涌的漆黑眼眸,她蓦地被拉回现实。

天!她没死,她在纪国。她想起来了,她的苦难还早着呢,只要活着一天,她就不能倒下,就要为父母亲人报仇……

子奕脸色阴沉地吓人,姜泽、姜沛噤若寒蝉,戴铉则一脸幸灾乐祸。

有人脱下外衣罩在她身上,她愣愣地转身,竟是虞苍。

“虞,虞大哥!”她冻得哆哆嗦嗦,道,“你……也来纪国了!”

虞苍艰难点头,没人比他更了解她有多急切要来纪国,他多少能体会到她此刻的悲伤。

“我和管浔第一批过来,那天见过你之后,我们就出发来这里了。”虞苍道。

方才见晏傲雪落水,虞苍不顾让他隐藏的命令,从树后闪身出来。这些年全靠他掩护,这一项她才得以过关。

姜泽、姜沛上前阻拦,虞苍闯过两人,大叫道:

“晏傲雪一旦入水,瞬间就会昏厥,身体僵硬,呼吸全无,若不拉她上来,她会直接沉入水底!”

虞苍还没解衣下水去救人,一转眼,子奕就一脸阴郁地抱着晏傲雪浮出水面。

姜泽、姜沛这才反应过来,三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拉上来。他们谁也没料到,武功绝伦的晏傲雪竟然怕水,一落入湖水,整个人如一尾触礁的白鱼径直沉向湖底。

晏傲雪攥紧外衣,又嫉妒又气愤。虞苍擅长追踪,天寒地冻中,他都能从纪国一路追寻她到齐国。而且他本领超群,狂奔如猿,徒步都能追上驰骋的战车,跳上去夺下缰绳。齐君对他赞不绝口,还曾亲自延揽,要招他入虎贲营为自己驾车,若不是为了她,虞苍大哥或许早就进虎贲营了!可管浔呢?为什么会是他?

“以虞苍大哥的本事,你来纪国我心服口服……可为什么选择管浔?他来能做什么?他……净知道摆弄那堆破铜烂铁,做些机关暗器。”她越说越悲愤,心中眼中愤愤不平。

“那也比你强!”子奕冷冷地出言讥讽。

她浑身一震,苍白的脸上被刮得一阵臊红。

“不论身为一名谍者,还是杀手,你都太让人失望了!”他垂眸俯视她,刻薄道,“不耐迷药,竟还怕水!你的弱点,恐怕崇伯都不知道吧?最重要的,你还是个女人,战场上随时都可能遇到被轻薄的危险,单这一点你就无力对抗,你不回齐国,留在纪国于我何益?”

晏傲雪窘迫不已。她的弱点这些年一直隐藏得很好,除了虞苍大哥没人知道,没想到才入纪国一天就彻底暴露。这下该怎么办?她还有何脸面留在纪国?难道真要回齐国?如果不能报仇,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为什么除了阿爹和虞大哥,她碰到的都是歧视的目光,连锐、崇伯是,号称上智之人的子奕也是!天底下怎么都是些自以为是的男人,脑袋固执得像头牛!难道是女人就得在家绣花煮饭?难道她天赋神力,也得服从世人的眼光?她真想痛快地痛快地大骂一通,可阿娘平和而穿透人心的话语却到嘴边。

“战争来临时,不会唯独避开女人。”

他身躯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她,仿佛不信这至理名言从她的口中说出。

母亲富有智慧的话语给了她信心,她口中说出母亲曾说过的话,力量也从心底涌上来。

“如果说这湖水是战争,而我不会水,方才已经死了。”她昂头直视他,“以我现在的本领,相信战争到来时,我不会轻易死掉。我会按照你的计划行事,不用怕我扰乱你的计划,只需要给我一次机会。”她眼神坚定地看他,“你大可拿一次任务做试探,若我做不到,我保证立刻离开纪国,今后再不踏入纪国半步!”她言之凿凿,终于说出那晚没说完的话。

他静静地看着她,探究的视线直抵她眼睛深处,仿佛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实性。忽而,他面露讥诮,冷笑一声,明摆着对她的保证一个字都不信。

“头开得不错,倒是挺唬人的。”他盯着她,吐出一个名字,“庸霖——你真能做到大义灭亲吗?”

晏傲雪心中一惊。十年了,没人对她提过这个名字,这个青梅竹马的玩伴,这个将定亲玉佩戴到她脖子上的未婚夫。与庸霖定亲这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连崇伯都不知晓,他是如何得知?这个敌手真是可怕,可怕到让她觉得恐怖!他不光抓到她的弱点,还对她的过往了如指掌!

她双手紧握湿透的手臂,抓到关节泛白,两臂生疼,这疼又勾起她剜心入骨的丧亲之痛——对,什么都比不上为亲人复仇重要!即便庸霖没做错什么,但他是庸寅的儿子,而她憎恨庸寅见死不救,只这一点,就没有什么不可舍弃的!她下定决心,抬头看他,那眼神仿佛要跟他决一死战。

“为了报仇,任何人我都可以利用,任何人都下得了手,即使是他也一样!但我若做到了……”

子奕知道她在谈条件,又是嘲弄地一笑,似乎在嘲笑她夸口根本不可能完成任务,爽快道:

“如你所愿,我会准许你留下来。”他接着道,云淡风轻,“不需要你刺杀庸霖,只要取一样东西回来,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不需要!我在酅城住了十三年,所有的机关暗格我都了如指掌,没有人比我更熟。”她面色坚毅。

“还有什么条件?”他问。

“不许反悔。”她迎上他的视线,眼神炯炯。

他神色古怪地望着她。

“好。”他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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