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酅城司马府古朴的书房三议堂闪着烛火。
庸霖迷醉地凝视案头黑陶瓶中的一枝红梅。那梅艳丽娇俏,绽放出一抹寒冬里的春色,每一朵都像极了她的笑靥。他用五年时间,养成了陪她雪中寻梅的习惯。然后用十年,去忘记没有她陪伴的习惯。每一个冬天,他们一起骑马郊外,寻开得最艳的红梅,带回来插在她房中。
看到避世崖荒冢上的这枝红梅,他知道,她回来了。十年了,她到底去了哪里,变成了何种模样?
从得知她回到纪国,他止不住思念她,按捺不住想见她。他伸手按住胸口,那里藏着一枚布满裂痕的玉璧,是他们的定亲信物。玉碎都能复原,他与她是否还能破镜重圆?他连憧憬都小心翼翼。
端起一杯酒,他想起他们第一次偷酒喝,那年她十三,他十七,那是他们订婚的日子。她哄他,“这酒香甜,一点尝不出酒的辛辣了,你尝尝!”
他端起酒杯,一口饮下,呛了一口酒。
很辛辣,像她一样,那个燥脾气泼辣的丫头。他记得她开怀的笑,眼睛亮晶晶的,神采飞扬。没了他在她身后收拾残局,不知她现在是否还跟以前一样刁蛮任性?
“庸霖……”娇蛮俏皮的嗓音在喊他的名字。
“庸霖,庸霖……”她扯着他的袖子轻轻摇晃,嗓音也增添了两分撒娇的意味,她肯定不知道,他的心也随她的央求快要飞出心外。
十年前的美好,像刀子刻在他的脑中,清晰得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她捉弄他得逞的笑。同样,那刻骨铭心的痛也忘不掉,即使睡梦中也永远记得她失望的眼神,伤心的泪水,摔碎定情玉佩的愤怒,转身时的义无反顾。回忆总是伤人,庸霖痛苦地出以手掩面。
他知道自己醉了,大脑却更加清醒,心更痛。还是喝不惯酒。那时只觉得这酒像她一样甘醇,而现在只能品尝到这酒的苦涩。吹灭了灯火,有些脚步虚浮地走出三议堂。
一刻钟后,一抹黑影如一只轻巧的鸮子无声无息地从屋檐飞下。
黑衣人双指夹着刀片,在门缝从下往上一划,将门内的机关断开,轻轻推门进入书房,将门虚掩上。
借着雪色和夜光,那人在青石板上按照八卦跳跃几步,很快来达大堂东面。博古架上摆满的古朴的摆件,她思虑片刻,转动架子上两个玄武石雕,使头相对,博古架的挡板缓缓分开,露出暗格。她的手在暗格中翻找,摸到了一方拳头大的冰凉的印玺。
忽然,房中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放下手中的东西,饶你不死。”
她扭头,看到了窗边一穿白袍、身形欣长的男子,认出了他,挑衅一般,将印玺揣到身后包袱中,将暗格推回去。
“找死!”庸霖轻叱一声,一掌直击面门,如一股猛烈的疾风飞扑而来。
晏傲雪迅速向后一闪,躲开他的掌。庸霖步步紧逼,一拳挥向她胸口。她退无可退,以掌包拳,蓦然发力。
庸霖被震得得倒退半步!
那掌纤长而有力,不似男子的宽大粗糙,这世上能使出这个招数,又有如此大力的女子有几人?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此生只认识一个晏如雪,而她回来了,就在纪国。
“如雪?”
一阵压抑的静默,房中响起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
“晏如雪十年前已经死了。在你和你父亲背信弃义、见死不救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庸霖心中一颤,果然是她!
他截住她的退路,急忙点亮烛台,照亮一个黑巾遮面、身形纤长的黑衣人,他迫切想要见她一面。
“如雪,让我看看你好吗?”
晏傲雪仰头看他。他浓眉微蹙,漂亮的大眼睛里充满哀伤与思恋。她自以为坚硬的心被他触动,染上一抹愁闷。
她怎么会不记得,上一次他们偷偷闯进这个书房,她差点被暗器所伤、命绝于此,是庸霖一把将她推到,护她周全。她怎么会不记得,他代她受过,被打得满背是血,毫无怨言。终究,他没有对不起她,他只是袖手旁观罢了。
晏傲雪拉下黑色面巾,不同于他的惊喜,她明艳的脸上一片冷漠。
他一怔,一脸难言的痛苦,她果然是恨他的!过往种种,他无从辩解,只能止不住地为她牵肠挂肚,为斩不断的情丝折磨得体无完肤。
“看到这支梅,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这些年,你还好吗?”
褪去了少年时的清亮,他的声音温润柔和,只是这嗓音因这深情略显艰涩。
她冷笑,自嘲道:“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你说好不好?”
他心口一痛,近似哽咽。
“是我对不起你!如雪,我愿意补偿你,给你我所有的一切来补偿你,只要你能回来。”
“别的我不稀罕,我只要这枚大印。”她手按单刀,用眼神指了指背后包袱。
原来她想要他的命!
他痛苦地凝望她倔强的脸。她一向爱憎分明,他早该知道她恨他,却不知原来她恨他至死。是啊,早该如此,早该将命还给她,他也不会为此愧疚十年。
当年她想看这枚大印,他们得私闯三议堂,现在他可以随意出入此地,书房的一切归他处置,包括这枚酅城司马印。
他失神地点头。
“好!我说过,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别指望我说个谢字,”她冷漠道,看了一眼瓶中的那枝梅,“是你动了我父母旁边的坟?”
他定定地看她,知道她说的是那个木板上写着“贵人”的空坟,他不明所以,那个坟不是十年前就空了吗?他一向少言寡语,只回答道:
“并非是我。”
她盯着那红梅,心中骤然生起怒火,若非他父亲背弃兄弟情义,她亲人或许还有救!恨他父亲,连带着对他当年隔岸观火生出怨恨。她面露狠绝,抽出单刀,一刀斩断瓶中梅枝。
“不允许你再去打扰我家人!还有,”她抬起充满恨意的眼,转头看向他,一字一顿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抬步消失在雪夜中。
庸霖望着她的背影,肝肠寸断。
*****
月色下,翰松苑青松苍劲,枝头挂雪。路两旁石灯错落有秩,烛火婆娑。大叶芭蕉点缀其间,姿态洒脱。
晏傲雪踏着古朴的青石路归来,穿过松林,脚步沉重。今日见到旧人,想到旧事,令她心情郁郁。举步迈上台阶,她冷眼一扫抱剑倚在门外的戴铉,无心搭理姜泽、姜沛热切的眼神,迈入房中。
晏傲雪心绪不宁,但打眼一瞧也看得出来,这房间简洁刚毅,没有多余的饰品,一点不衬郚城首富的排场。
四扇落地长窗向内开启,房中点着二十多盏灯,烛火通明。连云纹圆盘高柱灯座古拙内敛,将光亮投向两侧摆满竹简的高大书架上。正中一张方正大席,席上设一张云纹翘头案,案后五折山水屏风。一侧兵器架上摆着一柄银白镶嵌蓝宝石的宝剑,另一侧挂一把弯弓,窗边一副棋盘,别无奢华之物。
子奕坐在雕云翘头案后,正在看一卷竹策,见她进来,从简牍上抬眼看她。他的案头整洁,除了堆放整齐的竹简,竟没有笔墨纸砚。
席朋坐在他对面品茶,见她来,落落起身,轻作一揖,以礼相迎。
晏傲雪见他行礼,也只得向他回礼。军中可没人这么彬彬有礼,她不由多看这个红脸膛、齐齐整整的青年男子一眼,鼻直口方,一副忠厚样貌。
晏傲雪将酅城司马玺放到子奕面前的案上,发出一声金属的脆响。既然子奕不乐见她虚言虚礼,她也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索性显露自己的真性情,自己不开心也不会让别人得意。想到白天他讥讽的笑脸,只想以牙还牙,嘲弄回去。
“主帅交代的任务,标下完成了。”她退回席下,施礼道:“真是抱歉,恐怕让主帅失望了。”
子奕放下简牍,拿眼一扫案上的东西,青铜伏虎带钮玺,一个拳头大小,是边城的司马玺。他抬眼看向她,眼神中闪过惊讶、了然、赞许,还有一抹古怪。
“速度倒挺快。”子奕道:“庸霖阵前丢失官玺,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晏傲雪看他嘴唇下弯,笑得十分独特,分明在嘲笑她的无知,真让她光火。
“与我无关。”她拿话噎他。
子奕忽然好奇,这丫头知道后,是不是真如她所说,是个狠心的姑娘?他下巴指了指晏傲雪,示意席朋。
“席朋,解释给她听。”
“大将无故丢失印,依照纪国军法,当判斩立决。”席朋平静无波道。
晏傲雪心中一滞,眼露惊慌。
“没想到晏姑娘坚毅果决不输男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成大事,实在让在下佩服。”子奕假意恭维道。
他脸上的神情真刺眼,若不是有求于他,她真想一巴掌打掉他挖苦的嘴脸。
“你的父亲曾是酅城司马,掌管一半军队,想想看,是谁敢不奉召绞杀边城大臣?是谁有这个实力屠杀全村三百多口人命?你不是恨庸霖吗?恨他忘恩负义、见死不救?你下不了手,我帮你除掉他,如何?”他好笑地看她,引诱道。
“你……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谁?”晏傲雪大惊失色,他当年若不在纪国,如何知道得这样清楚?如此强大的对手,为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烛火映出他一片高大的黑影罩住她。他暗如深渊的眼底掀起惊涛骇浪,如果她够聪明,现在应该立刻逃开。
“相信我,我远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甚至,比你自己更了解。”
他在笑,可她却觉得可怕,这巨大的影子仿佛是他的真身,她竟莫名觉得子奕是头妖怪,水中的妖怪!她连忙甩掉这可笑的想法,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妖怪?
“你……你想对庸霖做什么?”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现在才问,是不是太晚了些?”子奕漆黑的眼中卷起惊人的风暴,似乎觉得让她害怕十分有趣,他勾起唇角,又是森然一笑。
“庸霖戍守酅城十年,将纪国边城守得如铜墙铁壁,若想军队顺利进出纪国,第一步就是除掉庸霖!”他目口气霸道得如同藐视众生的暴君,将人命当儿戏,“我要发兵收回鄑、郚、郱三城——它们本就是齐国的领土!我要搅乱这腐烂的朝堂,让纪国众叛亲离!而后点燃战火,烧焦纪国的每寸土地,血染雀鸟旗!”
他俯下身,迫得她仰头望向他。他眼中光芒凶狠残酷,闪烁着对战争的狂热。他一反雍容的贵戚形象,仿佛刚才所说的这一切都让他兴奋不已。
晏傲雪感觉浑身的血液在倒流,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不寒而栗,喃喃道:
“你,你要灭掉纪国?”
“不错!”他狂傲一笑,道:“你赌上庸霖的性命,换得一次报仇的机会,这买卖很公平。希望你不要忘了,我对你了如指掌,你的家仇,在我眼中,永远抵不上国恨!”他低下头,在她耳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若你敢有异动,我不介意立刻处决掉你,神不知鬼不觉,懂了吗?”他的冷酷吓得她倒退一步。
疯子!他是疯了!她心想。他不过区区一个统领五百精兵的玄奇营主帅,有何能耐将纪国翻个天?但他姿态狂妄自傲,对自己的计划毫不置疑,让她也开始相信,他这头水中的妖怪,或许确实有那个能耐,将纪国这艘大船打翻。
她心惊肉跳,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顶住他的压迫,字字分明:
“在亲手杀死仇人之前我不会死,希望你信守承诺——子奕。”
席朋倒上一杯茶,递给他。
“你应该知道,晏姑娘意志坚定不在你之下,你这招吓唬人的招术对她不管用。”席朋一笑,“我明白了,你派她去取司马印,是想观察她是否有应变之才;方才逼迫她,是想试探她是否临危不惧。她这两点都合格了,看来颇具将才,统帅你是否该考虑好好培养她?”
子奕啜口茶,恢复气定神闲,仿佛刚才释放出骇人威势的不是此人。
“《军谶》曰:柔而静,恭而敬,强而弱,忍而刚,此四者,道之所起也。只做到一个忍而刚,她还差得远呢。”
“越是阻挠,越是勇往无前,这不正是我们要做的事吗?”席朋笑意更浓。
门外姜泽、姜沛两人莫名其妙,悄悄凑近戴铉。
“铉哥,”姜沛问道:“庸霖怎么了?怎么少主提到他,晏姑娘那么紧张?”
戴铉面无表情,冷冷道:“他也是晏傲雪的未婚夫。”
两人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
“老天爷!”姜泽叫道:“一名女子可以许两个人家吗?”
“我的天呐!少主竟然和战神庸霖是情敌!”姜沛抓住姜泽的手,低声喊道:“情场、战场同时较量,少主一场都不能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