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晏傲雪躺在千竹阁的房梁上辗转难眠。
庸霖是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伙伴,是马背上并肩作战的朋友,也是情窦初开时第一个想要相许一生的情郎。两小无猜,是旁人敌不过的亲密。他教她骑马,学习射箭,她逼他爬树,偷瓜摸李,闯三议堂……年少时的荒唐无理,叛逆任性,情窦初开的懵懂,每一种种都是关于这个人的记忆。
但就是这个她倾心信任的人,前一日还信誓旦旦,第二日就见死不救,形同陌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人,忘不了他的背叛!她的心里有种情绪在复苏,有怨,还有恨。
十年后再次相遇,他们注定是仇人,也是敌人,狠话可以说得痛快,但心底怎会平静如初,无所触动?
连最温暖可靠的房梁,都不能让她安心,她翻身从房梁上飞下来,拉开千竹阁的房门。
爬上小山顶,借着月色眺望,遍览这座偌大园囿的全貌。她辨了下方向,确定万松园在公子敖府西南。此园面积却不输公子府,南北约莫长两百里,东西长百里,园中厅堂三十多所,可容千乘万骑。她不由咂舌,子奕砸出去的金子换得借住行宫,委实奢靡败家!
小山的东面是她落水的碧湖,她自然没心情重温噩梦,干脆沿着青石游路下山南行。万松园名副其实,万松叠翠,绿荫张盖,聚散起伏错落有致,即使是冬季也是万木葱茏。这里本是郚国行宫,造园布景皆出名家之手,亭台参差、楼阁错落、轩榭环湖、廊舫照水,景致比公子府更胜一筹。
她下后山,左弯右绕,不知不觉走到一汪春潭。
初春微凉,潭上寒雾萦绕。潭水十分静谧,如无风的镜面。水畔一棵高大醒目的香樟树,枝叶茂盛,亭亭如盖。此树横出一条枝干伸到潭面上,树枝末梢向上翘起,形状似一张带枕头的床。此处位置极佳,正适合睡眠。
行了半夜,心情得以疏解,睡意也上来了。她轻踏脚下石子路,飞身上了香樟树,和衣而卧,在伸出的树干上躺下。
满天繁星,林月低映,她飘飘忽忽将要进入梦乡。忽而潭面一声水响,她轻轻翻身,撩开半睁半闭的眼,往水面一扫。
恍惚间,寒潭深处一仙人,貌似桃花体似银,肩宽背阔,湿透的发长及细腰。她迷迷糊糊,不知是在梦里还是人间,低声吟叹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那“仙人”耳力极佳,转过身走上岸来,他沐浴着月华清辉,看不清面貌,她只觉他眼中闪着一潭碎星。他拾起石台上的白衣,披上黑色外袍。
原来是个男仙,真是有眼福。
“不知仙人的肌肤,摸一把手感如何?”她低喃调戏道。
仙人闻言,穿衣的手一顿,转头瞪眼看她,眼神诧异,似乎没想到她语出戏谑。
怎么是他?
晏傲雪倏地睁大眼,浑身一个激灵,睡意全消。忙转过身躺平,想隐藏起来,向上天祈求他没发现自己!
子奕面无表情,声音凉凉,语出嘲弄道:
“怎么,你要试试吗?”
天!亏她刚才还看得津津有味,仙人变成了水妖,现在该怎么办?心中打鼓,是现在逃走还是继续装死躲下去。她脊背紧贴树干,脖子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天!她心中再喊一声,真希望是场梦!
他眼神如一潭沉静的繁星,高深莫测地看她一眼,从她身旁掠过。
晏傲雪长出一口气,惊魂未定地坐起来,跳下树快步向反方向离开。发誓以后一定一定要离水远点,因为有个水妖总是盘踞在水中。
子奕缓步轻带往回走,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他侧目一瞟树后,口气淡漠道:
“你这护卫当得如此失职,有人来也不拦着。”
戴铉从树后转出来,抱剑跟上他,忍俊不禁,冷笑连连,道:“哈,她竟拿诗来撩你!师弟,单这战术她就胜出旁人几筹,着实是高啊!”
“少在这说风凉话,”子奕嘲讽道:“我父亲哪个妾氏不是战术绝伦?柔弱刚强,运用灵活,堪称兵家典范。”
“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戴铉唉叹一声,“当然,你男人女人都不喜欢。可族中长老不会放过你,你也总得传宗接代是吧?再说,晏姑娘对你意义不同,自有她的特别之处,何不试着相处一下?”
子奕瞥他一眼,神情淡漠,抗拒道:
“你什么时候也成族老的说客了?我知道,我大婚之后你就完成我父亲的嘱托,就能回莱国了。但你总不能让我随便找个女子结婚吧?”
戴铉冷笑一声,顶回去:
“随便吗?晏傲雪是你母亲生前挑选的儿媳妇,跟你是有婚约的。”
子奕叹口气,不胜烦恼。
一股恶心的味道吸入肺腑,又糊又臭,像是烧焦的汤药,晏傲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直想作呕,苦着脸清醒过来。
“什么解药,”她拍开杵在鼻端的黑色小陶瓶,一脸嫌弃,“这么恶心!”
“自然是好东西,不识货!”管浔没好气道,收起黑陶瓶。“你也真行,这十年隐藏得够深的!早知道迷药就能对付得了你,我就多做几个散药的暗器了。”
晏傲雪用袖子擦拭掉嘴角的口水,唇角一勾,威胁道:
“那你最好祈祷我永远醒不过来,因为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你那些鸡零狗碎都给砸了。”
管浔气得瞪眼,蜡黄的脸上涨红,像是大病初愈,又像回光返照。
那神情让晏傲雪十分欢愉,多少找回些在玄奇营飞扬跋扈的感觉。最近她受挫败的事太多了,不耐迷药、怕水两大弱点暴露,还处处被子奕压制,她实在太憋屈了,急需找人唇枪舌战一番,好证明自己还是以前气死人不偿命的好实力。
可对手不好找。姜泽对她满心崇拜,跟她说话时怯生生不敢大声,她若对他冷脸,估计他心里会很难过。姜浩性格爽朗,见姜泽对她敬佩,对她也热忱相待,变着法的逗她开心,让她不忍心恶言相向。席朋则待她彬彬有礼,毕恭毕敬,简直拿她当贵客,仿佛她是齐国嫡传的女公子。若她对他出手,恐怕他会一本正经地向她施礼,问她哪里照顾不周,既而赶紧派人来改正。
而虞苍大哥一心向着她,对她百般迁就,她总不好意思拿他开涮。管浔还是跟在玄奇营一样,也不管自己是在纪国还是哪,一头扎进工具齐全的房间,没日没夜地捣鼓一堆破烂,吃住都在里面,从到纪国就没出来过,那架势似乎要在里面呆到地老天荒。
她左右为难,好不郁闷。但当她为了解决自己的弱点寻求虞苍帮助时,虞苍立刻将管浔拉到千竹阁站到她面前,她毫不犹豫就将目标瞄准了管浔。因为她跟管浔认识十年,熟的不能再熟,再者,两人以前就是死对头,而且他还比自己早到纪国,够让她窝火的!因此,损他几乎可以说是毫无顾虑。事实证明,言语上碾压管浔,确实让她找回了优越感。
“管浔,”虞苍轻咳一声,“你这方法不行啊!五息就倒,对谍者来说,这可是致命的,你再想想办法。”
管浔将一堆瓶瓶罐罐收进石桌上的木盒,气道:
“哼,在这点上,晏傲雪是没救了!你还是研究下,把她怕水的毛病改了吧!”
“别呀!”虞苍见他要走,急忙拦下他,道:“她那毛病更不好改,看了多少大夫都没用,人家说了,是心病,治不了!”
“那还真是没救,自求多福吧!”管浔阴恻恻道,幸灾乐祸,“晏傲雪力气超乎常人,血液流动也快于常人,迷药进入体内迅速侵入四肢百骸,神仙也没辙!”
晏傲雪黯然,重新拾起的信心又像散沙溜了一半,心道:难道真就无解了吗?
不经意抬头,忽见一人白衣白发,长袍飘飘,龙行虎步,她猛地一惊,“噌”地站起来。
“崇伯!”她惊地低叫一声。
“骗谁呢?”管浔不屑道,“崇伯在伏龙山,怎么可能来这里……”他转身,惊得目瞪口呆,跟虞苍缓缓站起来。
崇伯转眼到了近前,一捋二尺白髯,神色严厉,肃然道:
“你们三名弟子,见到老夫缘何不行礼?”
三人心中一抖,就要上前施礼。晏傲雪心道:前线情况未明,崇伯怎可能冒然来纪?她心中狐疑,再抬头,瞥见崇伯往日锐利如鹰的眼闪着戏弄的笑意,她一把拦住虞苍,戏谑一笑。
“姜沛,你好大胆子,连崇伯也敢假扮,难道不怕我回去在崇伯面前告你一状?”
“崇伯”连忙皱眉讨饶,分明是姜沛清脆的嗓音。
“晏姑娘,你可别啊!”他央求道,“我和姜泽打赌来着,他说你观察敏锐,我不信,非要来试探一回,结果真是如此。”他向众人作揖,“在下给你们赔礼啦,还望诸位莫怪!”
“欸!”三人纷纷闪躲。
晏傲雪心说,姜沛顶着一张崇伯的脸,谁敢受他这大礼啊,回去不得被崇伯活剥了!
“崇伯我只学个八分,”姜沛一抖两只宽大的袍袖,洋洋自得,“其实女子和老人我最拿手了,变给你们看看,权当压惊啊!”
他双臂一拢,身子一躬,双肩向后一耸,脊背骤然向上驼起,无需道具,转瞬变成个驼背的耄耋老者。
三人瞠目结舌,晏傲雪心服口服,心道:这番精巧功夫,她就是打娘胎里开始学,也达不到这炉火纯青的境界。
“别急,还有呢!”姜沛直起腰,侧身扭出曲线,伸出女子般纤纤玉手在脸上一摸,白髯收入袖中,再一抹,人皮面具上的细褶顷刻抚平,指甲顺手在唇边一抹,陡然涂上一层血色。
他以手托腮,妖娆一笑,道:“小女子美吗?”嗓音乍然是女子的娇媚之音。
众人脊背发寒,毛骨悚然。
“美,特别美!”晏傲雪搓着双臂上的鸡皮疙瘩,牙齿打颤道,“你快变回去,不然我要揍人了!”
“你这身打扮是要干嘛去啊?”虞苍呛咳道。
“骗郚城百姓呗!”姜沛旋身变回崇伯,玩笑道:“郚城司空在东郊发现前朝宝鼎,这么久起不出来,咱们得帮他一把啊!”
“前朝宝鼎?”晏傲雪疑惑道。
“这事管浔知道!”姜沛眨了下眼。
一贯疾言厉色的崇伯朝她挤眉弄眼,晏傲雪顿时头皮发麻。
姜泽穿过竹林疾步而来,脸上带着欢快的笑意,经过姜沛时嬉笑道:“怎么样,我说你骗不到晏姑娘吧?”
姜沛朝他做个鬼脸,伸腿踹他。
姜泽敏捷地躲过,向晏傲雪作揖,“少主有请晏姑娘。”
一驾漂亮的马车停在门前,黑色车厢镶嵌金鸟纹,车厢盖垂下刺绣金丝勾连纹的绸布,奢华至极。
这可能是晏傲雪见过的最华丽的贵族私人良车,她应该痛骂他败家,可此刻她竟觉有些悲壮。若他的目的真是覆灭纪国,那他就是乘上这驾马车踏上征程的。而她也即将登上这驾马车,载她去查找真凶,消灭敌人。她将与他同车而行,家恨国仇并驾齐驱,看他们谁先驶到终点?
晏傲雪收起心思,在马车下施礼。
“标下见过主帅。”
车厢上的木拉窗未开,马车内传出子奕低沉醇厚的嗓音。
“上来吧。”
晏傲雪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与强大的对手对峙,怎能不打起精神?她躬身登上马车,还未坐定,子奕劈头就问。
“既然不情愿,何必要行礼?”
不顾忌旁人颜面的言谈好生无礼!看穿也就罢了,说穿就不是贵族所为了。她压了下怒火,扭头看向他。
“既然你不喜欢我毕恭毕敬,那不如我将这些虚礼都省了,免得你以后不自在,如何?”
“可以,”他嘲弄一笑,“师妹自己觉得自在就好,施不施礼也随你。”
“师妹?”马车突然启动,晏傲雪晃了一下,转头瞪他,“你出师的时候我还没入山门,算你哪门子师妹?”
子奕嘴角向下一弯,态度冷漠傲慢。
“你我非亲非故,孤男寡女共住一处,又不能以主帅标下示人,你以为当如何?”
“这……”晏傲雪为难了,除了师兄妹,好像没有更好的称呼。
不过经他一提她才注意到,他魁伟的身躯占据了大半个车厢,将华丽的大车变得拥挤狭小,更显她纤长的身躯娇小。他充满男性魅力的气息充盈在车厢中,让她顿觉危机十足,于是向车厢壁挪动一下。
她此举愉悦了他,他眉一挑,笑出声来。
“你怕我?”
被他猜中,她顿时面红耳赤,嘴上却不服输。
“明知一条水蛇危险而躲避,和怕蛇可不是一回事。”她感觉到他兴味十足的视线,挑衅地看他,“再说,被蛇咬一口也不见得多可怕,只会让人想抓了回去炖汤喝,难道‘师兄’想做条蛇,亲自试试?”
“是吗?”他听出了别样意味,故意慢慢倾向她,迫得她紧张起来,“若这条水蛇恰好有迷药该怎么办?”
她心中警铃大作,想到那夜他残酷冷血的眼神,震骇地盯着他。她明白,他绝非她能匹敌的对手,若在马车中动手,胜负难料。她的手不经意地摸向腰间,手下一空,她才想起来,托某人的福,自己称手的匕首掉进碧湖里了,不由一阵懊恼。
他戏弄完她,退回身去。
“听说你最近在寻求破解弱点的方法,对于这点,我倒是可以给你些建议。”他慢条斯理道。
她惊魂不定,暗舒一口气,看他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一根青铜长针。她接过来一看,是针灸用的长针,比她的手掌短一截,针尾雕刻目纹。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疑惑道:“这个,怎么用?”
“我父亲有一名小妾,”他面露讥讽,道:“她性情刚烈,每回技不如人都要气得晕倒,在人前出丑则更让她恼羞成怒,她便想出这个办法,让自己无法晕倒。”他勾唇一笑,“日后你若遇迷香,可用针刺破指尖,剧痛之下会令你暂时清醒。当然,还有这个,”他拿过身侧宝匣,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递给她,“穿云刃,削金如泥,配合使用,万无一失。”
晏傲雪狐疑地接过来,仔细端详匕首,纯银打造的刀柄和刀鞘,其上雕刻繁复的花纹,镶嵌红宝石,美轮美奂。
她抽出匕首,车厢内刹那间银光一闪。晏傲雪不由为它锋利优美的曲线赞叹,刀尖上翘,薄如蝉翼,竟由价值连城的纯钢打造。她研究匕首上是否有机关,大惑不解。
“难道这匕首有什么妙用?”
他张狂一笑,笑得她脸上被人刮过一般臊得慌。那黑眼睛毫不掩饰地闪着嘲弄的笑意,似乎觉得戏弄傲气十足的她很有趣。
“比如,”他一挑眉,凑近她,“遇到方才那种情况,你可以杀人或者自杀。”
晏傲雪羞愤不已,握紧匕首,真想一刀捅死他。这个恶人,竟敢戏耍她!可她当然不能这么做,只能“嘭”地一声合上刀鞘,一把推开他,怒气冲冲地下车。心中大骂:早晚有一天非抽他一巴掌,打掉他狂妄的笑脸,看他还笑得出来!
后来她握着宝刃才反应过来,他故意激怒她,不会是怕她不收这礼物吧?这匕首一看就价值不菲,她当然不能要,阿娘说过,就是未婚夫的礼物,太贵重了也不该收,否则让对方看轻了自己。但当时她满腔怒火,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临江鱼馆是一栋三层的酒楼,白墙灰瓦,门楼高大,气势非凡。外墙上悬挂一条巨大的木雕鲈鱼,足有一层半楼之高,大鱼镀铜,阳光下金光闪闪,耀眼夺目。
晏傲雪跟着子奕上了二楼,眼尖地发现坐在靠窗位置的杨雉、程炜二人。
杨雉潇然起身相迎,笑容清隽。程炜挪动胖敦敦的身体困难地爬起来,招呼他们落座。
“哎呀,怪不得崔璞老弟来迟!原来是与白衣飘飘的美人同行,乐而忘时了。”程炜笑道,挤眉弄眼,一双小眼睛都眯得看不见了。
子奕神态自若,拿眼神扫了下靠窗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自己洒脱落座。
“我师妹晏傲雪,”子奕大方引荐,“来郚城游历一些时日,还望大家多照拂。”
晏傲雪并不多言,执礼相待,杨雉二人连忙回礼。
“崔璞老弟今天能带来,自然不是一般的师妹,你说是不是?唉,杨雉,说你呢,你一直盯着人家姑娘瞧,可就失礼了!”程炜故意嘲笑道。
“不是!”杨雉毕竟年轻,跟男子闹归闹,与女子打交道还是有些拘谨,清俊的脸上不免泛红。“我总觉得晏姑娘有些眼熟,感觉格外亲切,说不定是远房亲戚呢!”
“像谁?远房表妹?”程炜大笑。
“那可说不准。”子奕意味不明地附和。
这话在旁人耳朵里可就变了味道,杨雉脸更红了。
晏傲雪听出了打趣的意味,也不搭腔,面无表情地听他们戏弄。心道:忘了问子奕他此行目的如何。难不成是撮合她与杨雉,通过这层关系打入郚城内部?那他可打错主意了,她可不是任人随意摆布的人。
酒菜陆续上齐,晏傲雪使劲儿戳着面前的猪蹄,挑起来放碗中大快朵颐。
“来,崔兄,我敬你!”杨雉举杯笑道:“当日酅城外初见崔兄,听君一席治国之言,小弟就知道,以崔君大才,能有此功绩是迟早之事!”
子奕浑不在意地一笑,满饮一杯,那态度虽和气却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漠。
“崔璞老弟,”程炜道:“你昨日在公子敖书房说那些话,不瞒你说,我是真为你捏一把汗,就算借罗友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讲!谁知公子还真就听从你的建议了,你当时看到罗友的表情了吗?他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直喊‘不妥不妥’,可谁理他呢!崔璞老弟的勇气程某佩服,来,我先干为敬!”
子奕轻松自若,一饮而尽。
杨雉言辞激昂,吟诵道:“‘守土奈何?无疏其亲,无怠其众,抚其邻邦,御其贤才。’崔兄的治国良策,一直在小弟胸中震荡,公子敖能引你为左膀右臂,我实感快慰,有你襄助,公子敖定能早日成就大业!”
晏傲雪埋头在牛腩中,有些惊讶,可心里又分明相信这冷静的至理名言出自眼前狂妄人之口,因为多少有些实力才敢狂妄。
她听得出来,杨雉对子奕满心崇拜溢于言表,而程炜却对子奕另有所图,若是追名逐利,他算提前压对了宝。子奕呢,显然高高在上,没将这两人放眼中。至于为什么与他二人交往,她还没琢磨出来。
子奕一直注意着晏傲雪,看她云淡风轻地席卷残云,眼中闪过惊讶,一般人可吃不出她这速度、姿态和味道来。
“公子敖久居高位,恭维话早就听得逆耳,是你们不敢忤逆他罢了。”子奕谈笑自若,夹一根鹅翅放到晏傲雪碗中,“攫取权力就要敢舍得身家性命,我不过帮公子敖把野心说出来罢了。”
晏傲雪静静地听到这里,看着鹅翅一怔,扭头看他。
“你说什么了?”她好奇道。
“此事过于惊心动魄,想必崔兄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吧?”杨雉笑道。
“欸,晏姑娘你还不知道呢?”
程炜压低嗓音叫道,“昨日崔璞老弟舌战群雄,那可是无限风光!他怎么说来着?哦,对!‘平王东迁,鲁不拥戴平王,至此王命不行;王命不行,是而诸侯兼并不断,鲁国灭极国;郑灭胡国、密国凡十一国……纪国不图强则终为邻国吞并,纪君花甲之年早无斗志,继任者需得一位勇猛图霸的君主’……”
“我记得,相信在场之人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杨雉也按捺不住兴奋,复述道:“‘王命不行,是而列国篡乱迭起,鲁国桓公弑隐公自立,宋国华督弑殇公;陈公子佗杀太子免自立;郑国祭仲逐昭公立厉公,又逐厉公纳昭公,再高渠弥弑昭公立公子亹;卫国驱逐惠公……纪国之正统又有谁能保证是嫡长子继承?公子若无宏图霸业之志,偏安一隅,璞也不屑辅佐!’”他轻挥拳头,惊叹道:“崔兄一番言论,令人拍案叫绝!”
晏傲雪望着子奕,瞠目结舌,筷子“啪嗒”掉落一根。
狂妄!简直狂妄至极!鹿蛟怎么就没当场一剑劈了他!从颢阳殿初次见他,她就知他一脚踩在生死线上,却没料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捋虎须,回回拿命博弈。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忽然感觉跟着这样疯狂的主帅朝不保夕。
“虎狼之药下得太猛会害死郎中,难道你不知道吗?”她眼中光火,咬牙低声道。
子奕一挑眉,答非所问。
“不喜欢吃鱼?”
她僵了一瞬,摇头,“喜欢,喜欢的放到最后吃。”
他点头,表示赞许,将一整盘鲈鱼推到她面前。
“慢慢吃。”
杨雉、程炜扫了眼桌面,六菜一汤,五个盘子只剩配菜,还有一条没动多少的清蒸鲈鱼,旁边摞着三个空碗,一餐四碗饭,六个菜,饭量巨大。
晏傲雪瞧他俩惊得跟呆鹅一般,估计这辈子没见过胃大如饭桶的姑娘。她心中暗笑,在玄奇营磨炼过的人,哪个不在吃上有长进,这下看他们谁还想打她主意?
杨雉连忙起身去加菜,也不好意思指出这姑娘能吃,借口道:
“呃……上回听掌柜说,托人从都城捎回几坛醉春风。今日给崔兄庆功,怎么能少得了这都城名酒,我一定向他讨一坛来!等我啊!”
“快去快去!这都城名酒光听名字我都要醉倒三分!”程炜嬉笑着摆手道。
“他们给你庆贺什么?”她不明所以。
程炜笑眯眯看向晏傲雪。
“晏姑娘,你还不知缘由啊!”他左右顾盼,低声道:“你师兄拿着庸霖的大印,力劝公子敖将酅城大将换成心腹——为世子之位做准备——他他说的、做的可是随时掉脑袋的事!现在他成公子敖跟前红人了,日后可随意进出公子府,地位在邑宰罗友之上,你说值不值得庆贺?”
他说得来劲,可不知为何对面的佳人却兴趣了了。
“喔。”晏傲雪敷衍应声。
大印还是她帮着取回来的,有什么好稀奇的?她现在明白程炜对子奕的殷勤劲由何而来——郚城风头最劲的红人,谁不想巴结?可她心头却涌上来对庸霖的担心,她明白他跟她没关系了,可为何心中堵得慌?
“公孙彦如何了?”子奕不以为意,以手敛袖,为二人斟满茶水。
“他啊,”程炜大笑道:“庸霖一卸任,公子敖就派人把他弄出来了。他吓得屁滚尿流,当天就逃回郱城了。”
“有机会还是要将公孙彦请回来,公子敖救他的恩情既没盟誓也没口头约定,日子久了也就忘了。”子奕低头啜口茶,漫不经心道。
“你是说……”程炜疑惑道。
“你猜的没错,说的就是东郊宝鼎。”子奕抬头道。
程炜的脸一下苦了下来。
“哎呀,老弟,你就别挖苦我了!”“动工半个月,费了多少劲,那宝贝疙瘩根本挪不动,跟长在地里似的!我正愁着呢……”
“这有何难?若是长在地里,将它连根拔起就是!”子奕搁下茶杯,自傲一笑。“我派人勘察过现场,其中门道也摸清了七八分,请出宝鼎并非难事,可你想过没有——若没有名目,岂非彰显不出宝鼎的不凡之处?”
程炜一点就透,眼前一亮。
“还是崔君智慧过人!”程炜胖手一挥,恍然道:“对,造势!哪朝宝物没些故事传说在里面?崔君放心,只要请出这宝贝疙瘩,头功肯定是你的!”
子奕摆手,淡然道:“赏赐都归程大人,只一点,请程大人配合,将公孙彦请到郚城……”
“欸,你帮我解决了最大的难题,区区小事,包在我身上!”程炜精神振奋道。
“不敢白白辛苦程大人,一点薄礼已派人送到程大人车上。若能达成此事,后面的好处定然少不了你。”
“好说好说!”程炜的小眼闪闪发光,仿佛看到了闪闪发亮的财宝。
虚与委蛇!
晏傲雪听着越来越无趣的谈话,心中鄙夷,放下筷子。
子奕一扫她面前的鱼骨,看得出来,她是个吃鱼的行家,从鱼肚挑到鱼背,再到鱼尾,一根一根捋出光洁的鱼刺,堆放在一起,一条完整的鱼吃得只剩个鱼头。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迷惑又好奇。
她懒得理他,扭头看向临江楼下。
街上热闹非凡,茶水、蜜饯、荷包、果子铺一排排,大人孩子。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是拨浪鼓敲打的声音。
晏傲雪寻声一看,是个五六岁穿红襦锦裳的男童。她呼吸一滞,呆呆地看他跑近。
他欢欣雀跃地跳着,手上舞动白羊皮漆红边的拨浪鼓。白白胖胖的小脸上忽闪大大的眼睛,一笑右颊还显出一个梨涡——像极了阿曜。
她心蓦地一痛,痴痴地看这个孩童“咚咚”地敲着拨浪鼓,跳着、笑着,仿佛下一刻就会喊她“阿姐”。
她着魔一般,视线追随着这肖似阿耀的孩子,即使觉察到子奕和程炜注意到她的异样也不管不顾。她眼睛一眨不眨,大气不喘,贪婪地看他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看他在卖小玩意儿的摊上停下来,捡了个巴掌大的风筝和几个小巧的玩具付了钱,将小玩意装进袖袋。可他毕竟不会是阿曜——阿曜不会去买甜得腻人的糖人儿,而会选择旁边酸甜可口的糖葫芦。晏傲雪心中明白却无法自拔,看这孩童站在巷口转角的糖人铺子,拿两个硕大的糖人左看右看,无比纠结,似乎答应家人只能选一个。
她皱眉,这糖人铺的货郎可真不会挑地方。背后这家酒楼正在修葺二楼,四周矗立密密麻麻的竹架子,六个大汉正费力地将沉重的圆木架上二层窗口。四名木作大汉坐在屋檐下大碗饮茶,不时瞅向街面。这孩子家人也是心大,街上人鱼混杂,他这身打扮一看非富即贵,遇到恶人怎么办?
她紧接着自嘲地摇头,人家大人都不操心,关她什么事?欲将视线收回来,一抬头就看到竹架上的人脚下一滑,身子一歪,松开托举圆木的手,慌忙去抓身侧竹竿。
街上众人惊呼声中,十钧重的圆木直冲楼下坠去。
晏傲雪想也未想,一拍食案,腾身飞出临江楼,如一只瞄准猎物的白鹞直掠而下,快如白驹过隙,抱起孩童一跃而起,稳稳将他放在巷中,身姿潇洒利落。身后长木轰然坠地,发出巨响,在地上震动几下,停了下来。
程炜惊得张口结舌,子奕无动于衷,眼眸中则闪过一丝微讽。杨雉抱着酒坛刚上来,看见这一幕震惊得呆住,又为接踵而来的突变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晏傲雪心口剧烈起伏,闭了下眼,感受这温热柔软的小小身躯在自己的怀抱,万幸这肖似阿曜的小脸没有溅上血迹。
姜琦莫名其妙被人抱住,又听到响声,挣扎着想要转身。晏傲雪敏锐地听到刀剑出鞘的声音,一把按住他。
“糖人吃多了牙疼,只能选一个,想好了就不能反悔了,知道吗?”
晏傲雪在他耳畔道,看他皱着眉头更深、更纠结了,她不由一笑,起身面对来人,渐渐收回笑意。
刚才在屋檐下饮茶的四个大汉,手持利刃向她逼近。屋顶上那个不小心“脱手”的汉子,也跳下竹架加入其中。晏傲雪明白,若说刚才是个意外,现在可以肯定,这是场谋杀。
“做出这等缺德事,难道你们父母把你们生出来,就是让你们这么不要脸的吗?”
她脾气大,一出口极其阴损,惹得旁观路人偷偷嗤笑。
歹徒恼羞成怒,领头之人啐道:
“哪里来的臭婆娘,多管闲事!连你一起解决了!”
晏傲雪躲过刺来的利剑,出手若雷电,一掌拍飞一个,眨眼将五名大汉打回酒肆。她力大如牛,这五人吐血不止。
二楼架子上另外五名男子见情势不妙,也欲飞身下来。
晏傲雪一皱眉,烦不胜烦,抬脚勾起地上坠落的圆木,单掌运十成气震出,圆木立刻裹挟上百钧之力。那几名男子还未来得及施展功夫,就被圆木撞飞,连人带木掉下去,砸毁木架,摔地上,昏了过去。
她余光一扫,有人拿把匕首悄悄靠近那男孩,原来是那相貌平庸的糖人货郎。她暗道:倒是忘了他,真是找死!她瞬间即至,抓住他握匕首的手,往回一扭一送,顷刻了结对方性命。随手一丢,那人撞倒糖人摊子,发出“哐啷啷”一连串嘈杂的声响。
晏傲雪解决十余人不过数息,杨雉这才回过神来,放下酒坛,提起裙裳就要翻栏杆,往下一看,猛地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想起来,他没有晏傲雪那身会飞的功夫啊,赶紧转身“噔噔噔”往楼下跑。
子奕跟着起身离席。程炜敏锐的嗅觉和机灵的头脑仿佛意会到了什么。
那边姜琦终于咬牙下定决心。当他转过身来,却发现糖人铺子不见了,满地狼藉,摔碎的糖人到处都是,不由满脸心疼。不用问,一定是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白衣大姐姐干的。
他双手叉腰,小脸气得鼓鼓的,乌溜溜的大眼睛怒视她。
“你!凭什么要砸糖人摊子!小爷我准了吗?”
晏傲雪一挑眉,模样长得像,性情可差得太远,阿曜跟她说话什么时候都是斯斯文文的。忽然想起来,这糖人会不会涂了毒?她走过去,不由分说,伸手打掉他手里的糖人。
姜琦一看心爱的甜点沾满尘土,气急败坏地朝她叫嚣,挥舞小拳头。
“你,你竟敢毁了小爷的糖人!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还我糖人!还我糖人!”
“挑个糖人都磨磨唧唧,连点男孩子的魄力都没有,跟个女娃娃有什么区别?”晏傲雪嘲弄道。
“我是个男子汉!我,我骑马射箭可厉害了!”
姜琦跳起来,小嘴却撅着,那表情要哭不哭的,闹得晏傲雪一头雾水。她还未想清是惹哭他惹人骂,还是丢下这熊孩子转身就走,只听身后一声冷笑,这下就是拉她也不走了。她恨恨地转身看向子奕,还有跟在他身后的杨稚。
“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的,连个小孩子都摆不平?”子奕嘲弄道。
她真想拿金丝天蚕锁抽他一顿,打掉他可恶的笑脸,让他像阿白一样向她求饶!可她又明白自己有求于他,不得不委曲求全,估计他是拿准了她的心思,言行态度才会肆无忌惮,故意惹得她气得鼓鼓的,拿这当做乐趣。而她偏又回回被他这种不屑一顾的态度惹恼,为他随心所欲的冷嘲热讽激怒。
“就我这身手,敢出手吗?”她冷着脸顶回去。
反手一扬,手背敲在整条巷子长长的墙面上,未见她用力,一整面泥巴墙“哗啦”一声剥落,尘土飞扬,露出里面石头砌成的墙体。
姜琦呆了一晌,“哇”地一声哭了,抡起小短腿奔向街头,一下扑进杨雉怀里。
“舅舅!她欺负我!你快帮我教训她!”姜琦委屈地又哭又喊,还回头凶巴巴地瞪她,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大恶人。
晏傲雪微微瞠目,这熊孩子,竟是杨稚的侄儿,那不就是公子敖的儿子?想不到公子敖那满脸络腮胡的狂暴相,竟能生出这么秀气的儿子。
姜琦不停喊着“舅舅帮我教训她”。杨雉满脸羞愧,向晏傲雪点头直喊“抱歉”,抱起姜琦带他离开命案现场。
围观的人群看哭闹的孩子被家里大人带走,也没什么看头,纷纷撤回街上,对着尸体指指点点,巷子反倒安静下来。
子奕冷眼看着她,评头论足。
“冲动,鲁莽。是不是遇到肖似你弟弟的孩童,你都会这么没脑子?”
晏傲雪腾地火冒三丈,抽出腰间金丝天蚕索,罩他面门挥去。金丝天蚕锁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鞭,在他面前刹住攻势。
子奕纹丝不动,那派头高高在上,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卑微的蝼蚁——她的一生都被他看透,她的一举一动皆在他掌握之中——恐怕除了在他想算计的人面前,他都是这副嘴脸。
“你竟连个孩子也不放过!”她叱道。
“这么拙劣的手段,可不是我的手笔。”他冷笑一声,“这十余名杀手被我手下谍者探查到,我不过是借力打力罢了。”
“你就没想过,”她手持天蚕锁指着他,想到方才千钧一发,心有余悸道:“万一我没有注意到他,万一我没来得及救他怎么办?”
“那岂不更好?”子奕漆黑的眸子发出讥笑,“他若真出事,对我的好处才大着呢!而现在他安然无恙,我就只是在帮你铺路而已,‘师妹’。”
这阴冷的称呼如水蛇长长的信子舔过她的脸颊,晏傲雪手臂立马寒毛乍立,她逞强顶他道:
“你的心真黑!这么小的孩子出事,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怎么,不信?好,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他道,“姜琦是公子敖最疼爱的小儿子,他的姬妾蚌鹤相争,小儿子惨死,公子敖暴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无论是除掉郑国公主姬夫人,还是杀了莱国美人子姬为姜琦报仇,我这渔翁都能从中得利——因为不管谁死,都能切断郑国或莱国对纪国的支持……”他看她一眼,摇摇头,毫不遮掩他的惋惜,“这一本万利的好时机,我却将机会用在你身上,啧……作为一名谍者,一个孩童就能让你方寸大乱,虽然完成任务,但也让我非常失望!”
晏傲雪执天蚕索的手放下来。明白他说的没错,从姜琦出现,她就被感情牵着走,全然忘了来时的目的。
而他为她谋划,本可以让她感恩戴德,却用讨人嫌的口气让她厌烦,因为他根本不在乎——既不在乎她是否领情,也不在乎她是否误会。
她握紧手柄,气焰顿消,有些心虚,可就是不愿服输。
“你利用程大人的贪念,利用我对亲人的眷恋,是人都有弱点,我就不信你能全然无情,毫无弱点!”
子奕眼中神采大盛,似乎对她的机敏表示赞赏。
“智者乐立其功,勇者好行其志,贪者邀趋其利,愚者不顾其死。”他自讽道:“用我的智,用你的勇,用程炜的贪,用谍者的愚,这四者本身又有何区别?当我企图以智立功业,我就已经被我的弱点所驱使,站在棋盘上了。”他又是一个冷嘲热讽的笑,不过这次更多是自嘲的成分,“走吧,下一盘棋局可不能迟了。”
看他挥袍袖转身离去,她愣在当场。
他竟将自己当作棋子!原来他不仅嘲讽众人,还嘲讽自己。因为明白他跟所有人都一样是棋子,明白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皆被他想要建立的功业驱使,他才故意冷冷地嘲笑,辛辣地讥讽,多少有些自厌自弃的感觉。她忽然对他心生敬意,因他作为统帅,敢将自己当作棋子站在战场前线,像齐太公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