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十个白影飕忽而至,几个跳跃就近在眼前,一息未停又呼啸而过。人群中,她分明看到了连锐和允驰。允驰还得意地向她龇牙,仿佛胜券在握。人群中竟然有姜沛,他神情严肃地向她点了个头。
“这不是……”晏傲雪一指飞过去的姜沛,惊奇不已,“姜沛也要去争玄奇营主的位子?”
“那倒不是,他跟姜泽自小一起长大,姜沛挨那一刀几乎致命,姜泽自然要替他讨回来,我又何乐而不为呢?”子奕无所谓道。
话因刚落,又有五十多名身穿护卫服的弓箭手腾空飞上屋顶,将整个院子围了起来,张弓搭箭,箭头直指公子敖。
晏傲雪心中一惊,“你要连杨夫人一起杀?”
“有备无患。”子奕正色道:“这公子府原是鄌郚国的旧宫,机关暗道几十条,倘若他从暗道离开,再想抓他就难了。”
五十多个白色幽灵悄无声息地飘上寝殿屋顶上,掀开瓦向殿内观查看动静。
没几句话的功夫,姜骁怒气冲天地将寝殿的什物砸了个七七八八。偌大的寝殿除了青铜猛虎下山座屏,左右两侧摆放强弓和步战十方戟的兵器架,以及六根包着青铜柱基的黑漆柱子,竟没几个完整的东西了。
姜骁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伏虎案上,大声嚷嚷道:“人呢,都死哪儿去了?给本公子拿酒来!拿酒!”
杨夫人带着名侍女踩着小碎步快步走过庭院走,到寝殿门口停下来,定了定心神才走进来。
她细细柔柔的嗓音道:“来了,酒来了。”
侍女被这殿中如暴风肆虐过的狼藉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端着食盘紧跟在杨夫人身后,食盘上放着金酒壶和一个金酒杯。
这侍女本应该将酒杯酒壶放下就退出去,可垂着头看了一圈儿,就没找到个能放下这酒壶的囫囵地方。偏偏公子敖又沉着脸坐在案上,像一尊人挡杀人的煞神,眼看就在爆发的边缘。
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喘,越紧张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她不想出错要了小命,可还是震倒了酒杯。
侍女立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会儿也不用考虑酒壶放哪儿了,将食案往地上一搁,连连磕头道:“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公子敖抬起头,充满戾气的铜铃大眼瞪向那名侍女,眼看下一刻就要起身。
杨夫人急忙挥退侍女,俯下身去拾起地上的酒壶酒杯,艰难地扯个笑脸,道:“公子今天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婢子给公子倒杯酒,您消消气儿。”
公子敖果然将注意力移开,横声道:“怎么,知道我在气头上,府中这些人都躲得远远儿地不敢出来是吧?”
杨夫人尽可能抑制微微颤抖的手,慢慢倒出一杯酒递给他,温婉地笑道:“哪儿能啊?谁都没想到公子会这么晚回来,我让下人们都回去歇息了,您还想吃点什么,我再叫他们起来做就是。”
寝殿中杨夫人嘘寒问暖,状似与往常的温柔贤淑并无两样,晏傲雪却从子奕看向酒杯的视线中读出了些意思。
“这就是你送我的大礼?”
“不错。”子奕扬了下眉。
“大敌当前你竟然让我看这出儿?”
晏傲雪是真想啐他一口,只是忌于他现在位高权重,又掌控玄奇营的军务,只能放心里想想。可又不甘心,嘲弄道:“杨夫人这么善良的女子怎么可能下得去手,你还不如直接叫她去送死。难不成你父亲是被你哪一位庶母毒杀的?”
晏傲雪恨得磨牙又强忍着不能发作的表情让他心情大悦,轻笑出声。
“那倒不是。我父亲战死沙场,陪战友一起。噢,幸好他老人家不是这种死法,要不做儿子的还真是没脸跟某人提起来。”他又止不住嘲笑一声,“毒杀?噢,亏你想得出来。”
晏傲雪被他臊得脸发烫,直想扑上去掐他的脖子,咬掉他一块肉才好。谁管他父亲怎么死的!跟她有什么关系?扭头去看寝殿,不理他。
寝殿中公子敖正在质问杨夫人为何没见鹿蛟的人影,而杨夫人也在绞尽脑汁地想方设法稳住公子敖,同时想不着痕迹地骗公子敖喝下一杯毒酒。
寝殿中公子敖越想越不对劲,本就匮乏的耐性消磨殆尽,抬手将金酒杯摔扁在地上,“腾”地一下站起来。
“你这个贱妇,是不是有事瞒我!”公子敖满面怒容,步步紧逼。
杨夫人惊得浑身颤抖,连连摇头,不停后退。
公子敖更是心中起疑,一把掐住她纤细的脖子,“那你说,我回府这么久,早该有人去通知鹿蛟了,怎么还没见人影?”
“咳……婢子,婢子不知……公子……饶命……”
杨夫人一手扣住公子敖的大掌,一手还紧紧抓住金酒壶,纤纤如白玉的手因挣扎筋骨凸起。
晏傲雪提着长刀就要往下冲,子奕一把拉住她,“再等等,还不是时候。”
公子敖看出了端倪,一手掐着杨夫人的脖子,一手夺过酒壶,喝道:“贼妇!想你杨家失势,阖族流放,是我收留你,你竟想加害于我,真是岂有此理!”
公子敖一把掰开她的嘴,扭着她的头就要往里灌酒。
杨夫人拼命向后仰,使出浑身力气扭动着企图挣开他,梳成乌山的云鬓散落几缕青丝,娥眉痛苦地拧作一团,眼睁睁看着那酒壶倾倒下来,眼角滑下一串泪水。
晏傲雪挥开子奕的手,一个千斤坠垂直下落,脚底一蹬廊上黑漆柱子,如脱弓利箭携着凶猛的劲风斜飞进殿。
一声尖啸的凤鸣划破夜空,闷热的大殿忽地袭进一股飓风,一片刀光随声而至,直削公子敖双腕。
公子敖察觉杀意,连忙松手,撤肘后跃,眨眼就在一丈之外。
晏傲雪单手执刀,伸手接住杨夫人瘫软的身体,轻轻放在地上,装满毒酒的金壶“咣当”一声落在二人身侧。
杨夫人吓得浑身发抖,呼吸急促,六神无主,紧紧抓住晏傲雪衣袖眼泪直流。
“原来是你!”公子敖看清来人,怒从中来,大喝道:“那崔璞肯定也在附近。他人呢,叫他滚出来!我待他不薄,我倒是要问问明白,他为何害我至斯?”
他正要上前,屋顶上砖瓦破碎,寝殿瞬间中尘土飞扬,几名白衣人阒然降落,一张巨大的金丝网兜头撒下,几乎布满整个大殿。
公子敖急忙转身奔向墙边,堪堪躲过罩下来的大网。大网未补到猎物,网边自然下垂聚合到一起,六名玄奇营弟子凭空一抖,金丝网便如一捆巨大的绸布横扫公子敖。
公子敖被逼到墙角避无可避,抡起胳膊去扫,哪知他一挨这金丝网,胳膊就如同陷入泥炭沼泽,再一挣扎,右边半个身子都被它黏进去。玄奇营弟子拉住大网另一端,任他左右拉扯都拔不出来。公子敖这才晓得这网的厉害之处。
四十多名玄奇营弟子纷纷使出倒挂金钩,从房檐上跃下,破窗而入。
允驰双目贼亮,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尖牙,双脚尚未落地,从怀中掏出一把暗器就向公子敖招呼过去。
几名玄奇营头领的暗器皆出自管浔之手,别人不知晏傲雪却晓得这铜弹珠的威力,见允驰掷出铜弹珠,心道糟了,大喊一声:“危险!快闪开!”急急架起杨夫人,躲到粗壮的黑漆柱子之后。
公子敖挣脱不开金丝网,索性脚下生根往回一带,对面玄奇营弟子被他一拽猛地腾空飞起。公子敖一扽一甩,用这人肉盾牌挡下三四十颗铜弹珠。
这铜弹珠威力巨大,杏核大小的弹珠打在骨头上就折,砸地上就是一个两寸深的坑,只一眨眼功夫,六名师兄弟吐血而亡。
允驰霎时红了眼,大叫一声:“看我宰了你!”
晏傲雪喝道:“允驰,不可鲁莽!”
连锐伸手去抓允驰。允驰平日就不听号令,此时更如脱缰野马,拔出腰间青龙剑向下一出溜躲开连锐,飞身杀了上去。
玄奇营群龙无首,师兄弟们感情极好,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早就拧成一股劲儿,见允驰带头,想都不想蜂拥而上。
公子敖将金丝网在右臂上缠了两圈,拿这大网当白绫,一抽一扫又震伤几人,可他也讨不到好处,这金丝网失了玄奇营的操纵,只比寻常渔网坚韧几分,一遇刀斧照样被削成几段。
晏傲雪一直留心观战,忽然左肩一沉,她扭头一看,杨夫人已然昏了过去。
晏傲雪小心地将她放下,让她靠着柱子坐好,转身回到殿中。
就这一会儿功夫,公子敖又拍飞七八人,右臂的金丝网也只剩一尺来长。不等他喘息,一排刀枪剑戟齐齐向他压下,公子敖抬臂格开。兵刃将牛皮护臂甲划破,公子敖却陡然腾空而起,踏着众人肩头翻身越出重围。
公子敖走上台阶取下步战十方戟,回身一抖长杆,大叫道:“一帮跳梁小丑,都找不出个对手,来啊!本大爷等着呢!”
“我来会会你!”允驰知他力量惊人,一抹额头的汗,避过他的上半身以迅雷之势直刺他下盘。
公子敖得了趁手的兵器更是势不可挡,扬戟一个下劈刺,戟尖矛头直刺允驰胸口,连锐提戟横割,硬生生截住步战十方戟雷霆一击。
连锐也用戟,只是没公子敖兵器重,一击之下虎口震痛,差点没握住戟柄。管浔、姜沛等众人前来助阵,依然没能压下公子敖的骁勇之势。
晏傲雪心中明白,所谓一力降十会,公子敖又正值盛年,玄奇营就算不惜代价进行车轮战术拿下他,也定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讨不到好处的打法跟自杀没什么区别,而且他们兵力薄弱容不得如此消耗。
倏忽之间,她想起了跟父亲一同狩猎时看到的那只老虎,无声声息地匍匐在草丛中静待时机,待猎物放松警惕之时蘧然而起,迅若雷电一击即中,死死咬住猎物不放,直到猎物断气。抓捕猎物时要像虎,既善于隐匿身形,时机成熟时又敏捷凶猛。
眼下公子敖就是一头下山的猛虎,她要想击败这只猛虎就要把自己也看成猛虎,两虎相斗,就看谁更会掌握时机,谁更敏捷凶猛。
想明白这一点,晏傲雪一提长刀飞身上了房上大梁。一片兵刃撞击声中,不断有人被击飞出重围,没人有得空注意到她。
公子敖越战越勇,被这群人纠缠得也越烦躁,张口讥讽道:“一群宵小,能奈我何?”说罢,周身布满撼天蛮力,手握步战十方戟横扫一招通击,眼前二十余人瞬间撞飞,戟头矛戈所及之处,一片利刃割肉之声,鲜血瞬间浸透玄奇营的白衣,地上洒满一片血红。
使出翻江倒海的一击,公子敖也有些气喘。
晏傲雪觑的就是这个时机,阒然而动,飞扑直下,出刀直刺公子敖心口。
公子敖未料还有人偷袭,慌忙提戟来挡,晏傲雪知不能与他硬碰硬,虚晃一招横砍公子敖双腿,公子敖的大戟带着劈山之力压住刀杆。晏傲雪并不恋战,飞身一踏公子敖大戟,扭身抽出被压住的长刀,一个腾空翻越过公子敖肩头,带着浑身重力回手挥长刀斜劈而下。公子敖回身不及,从左肩头到右腰被划开一个大口子,牛皮铠甲应声裂开,伤口与姜泽的如出一辙。
公子敖咆哮一声,抖落断开的皮甲,灰色的里衣血红一片。
他征战多年,自诩骁勇善战,何曾吃过这么大亏?他扭动下粗壮的脖子,提着大戟转身去看晏傲雪,双目赤红得几乎要瞪出血来。
公子敖身高九尺有余,体格健壮如熊,往七尺身高的晏傲雪面前一站,犹如一座长了三头六臂的小山。
“晏傲雪你这个臭娘们儿!”公子敖咬牙道:“鹿蛟当初向我讨你,我就不该心慈手软,也省得今日留成祸害!”
“废话少说!姜骁,你可认得这个?”她从怀里掏出那枚一直保留的金箭簇扔给公子敖,“这个箭簇与你府库中金箭的箭簇一模一样,我且问你,是不是你杀的我父亲?”
公子敖接住金箭簇,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枚与众不同的箭簇。他明白晏傲雪已经找到证据,不过是想听他亲口承认罢了,于是毫不避讳道:“不错,你父亲就是我杀的。”
晏傲雪听他亲口承认,双手握紧长刀,柳眉倒竖,“你究竟为何要杀我父亲?”
公子敖仿佛抓到了晏傲雪的软肋,冷笑一声,卖关子道:“当年君父赐了我三支金箭,第一支我就用来射死了杨相。当时杨祁因涉嫌私通敌国被关在地牢里,那牢房只有半个透光的窗口,我就从那窗口一箭将他毙命。”
他得意地大笑起来,笑完又接着道:“这第二支箭,我用来杀了晏移海,也就是你父亲。晏移海那时是名动一时的边关悍将,有移山倒海之力,力量跟我不相上下。我当时不过二十多岁,不论打仗经验还是单打独斗我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但他还是死在我手上。知道我怎么做到的吗?”
公子敖的脸上流露出嗜血残酷的笑,“我先找到他的妻儿,将他们绑了放到村口的石牌坊下面,然后引晏移海前来。他去救人,我就让人拉塌牌坊。本来可以一举砸死他们三人,可晏移海命硬不肯死。他扛住砸下来的牌坊,头破血流了都不倒,还站在那儿破口大骂。那我只好多费个事,让鹿蛟一刀捅死你母亲和你弟弟,晏移海气得喷出一口血,也骂不出话来了……说实话,我挺欣赏晏移海,可惜他太不识时务。于是我就拿金箭射死了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屠了整个村。怎么样,这个答案你满意吗?至于我为什么要杀他们……等你死在我戟下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父亲、母亲、弟弟惨死,避世崖尸横遍野,一幕幕不停地在晏傲雪眼前晃动。晏傲雪胸口剧烈起伏,怒火中烧,大叫一声,提长刀冲了上去。她已被敌人激怒,完全忘了刚才还不赞成允驰的鲁莽冲动,现在换成她自己不要命地横冲直撞。
她的刀虽快,却不敌公子敖力强,每次刀戟相撞,晏傲雪两条手臂就像要被震断,她定住下盘使出浑身力气力图抵住对方大戟,却止不住节节倒退。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不敌公子敖,只是她恨意当头不肯认输罢了。
公子敖自上而下挥戟割下,晏傲雪推刀迎上,公子敖施以泰山压顶之力,晏傲雪瞬间涨红了脸,额头青筋乍现,整个身体后弯,就像是一根要被折断的竹竿。
倒地不起的玄奇营人中晃悠悠爬起一人,气息不稳道:“晏傲雪……我来助你……”待能站直了,拎其大戟飞奔过来,猛刺公子敖面门。
公子敖晃头躲过,运气横扫长戟,将二人齐齐击飞。
晏傲雪的身体如个被踹了一脚的狗在空中划过半个寝殿撞到墙上,滑落地面之前她才看清,方才救她那人是连锐。
连锐撞到柱子上直直倒下来,便再没动静。
“连锐……”
晏傲雪望着他,心中自责又担心,想要强自爬起来去看他,浑身骨头就像散架一般使不上力气。一吸气胸部就是一阵疼痛,嗓子里充满血腥味,不知道是不是肋骨断了。
“就你们这帮杂碎也敢找死!”公子敖望着满地残兵不屑道。
他无心恋战,提着大戟刚迈出殿门,迎头就是一阵箭雨,忙闪身退回来。
只一瞥,公子敖也认出了负手站在屋顶上的崔璞,大骂道:“崔璞!你这个奸佞小人,你给我下来!老子宰了你!”
“公子敖,整个郚城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负隅顽抗也无用,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我还能留你一条全尸。”月光下,子奕站在屋顶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