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陵都的灯节,在神祭日的一个月后,据说是因为卡耶利神宗司掌着气候,也即风调雨顺的象征,所以“初月雨”后为二祭之日,这就是灯节的来历。
铜陵都人庆祝灯节的主要方式就是点灯和放烟花,除了满大街的旧式油灯外,还有纸扎的升天灯,晚上统一燃放烟花的时间段约持续一小时,在那之前要开始点灯,这会儿也正是铜陵都夜幕降临的时候,温软舒适的灯光填充了夜色,自然地衔接起太阳落山,这种独特的浪漫氛围也是铜陵都旅游季的一大招牌。
只是今年很反常,期待中的初月雨变成了初月雪,不过这些都无所谓,真正严重的是他们信奉的卡耶利神宗已经被杀掉了。
那这就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了,明明铜陵都的供神已经神陨,二祭日却仍然照常进行,说实话当我看到窗外的升天灯的时候我就在纳闷这件事了,不过想想看,供神的建立只是在五十年前,领地的供神所具有的民众信仰显然不及有数百年数千年历史的古神,很难说在二祭日举办灯节时,有多少民众是真的祈求丰收,也许灯节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或是一种纯粹的娱乐?
我实在想不通神陨才过去一个月,民众怎么就能这么自然地庆祝起来了?
也许这一个月来,铜陵都的政府有各种各样的举措,抑或是民间有各种各样的言论发展,虽然就表面来看灯节照常,但是神陨之后的铜陵都毫无变化是不可能的。
我想这些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只是出于学者的习惯,即便是在摇晃剧烈的空间内双手绑住,与几名试图要我命的三面鱼成员缠斗着,也能在看见不对劲的事物的瞬间展开一连串的思考。
——我希望亲爱的读者您能在三章过后还记得我被三面鱼绑架了的事。
第一波冲击打乱了三个喽啰的阵脚,被他们控制着的我反而是底盘最坚实的一个,一名可怜虫当场去世,另外两人也被甩到了屋子一角。
他们显然比我更快反应到了发生什么事。
“快去控制舱!这老头儿交给我!”
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查看,两人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我的双腿因为身体疲惫加上长时间的束缚,没能在危急关头爆发逃生的潜能,刚获得几秒钟的自由,眼看就又要成为他们的笼中鸟。结果就在这时,又来了一波大摇晃。
急匆匆地冲向楼梯口的那人完全没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夸张地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了一侧墙上,而要来抓我的那个却老道地压低了身子得以幸免于难。
我呢?
我自然是像前者一样飞了出去,只不过是飞到了要抓我的那个人那儿,还没来得及尝试逃脱就又羊入虎口,实在是令我十分不甘心。
我看到另一边躺倒在地的动画小子,他在刚才的一连串吵闹中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像团棉花一样瘫着,不知道究竟还有没有意识。
也就是这个瞬间,过往的人生又在我脑海中闪烁起来了。
我想起艾茵被他父亲夺回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能做,我不敢去谈桑元见她,也没能在她病倒的最后一段时光里陪在身边,是自卑阻碍着我,我害怕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父亲,害怕他问我关于责任的问题,卑微的教书人怎么能有自信对千金小姐的未来做出承诺呢……
纵使有千万个逃避的理由,也改变不了悲惨的事实。起初,我只是嗟叹命运的不公,认为无法治好的病,就她算在我身边也一样无力回天,但如今,想到那个呆立在湖边像只游魂一样烧着信件的自己,我终于明白无所作为才是最过分的事情。
而眼下,我有着不让自己再次犯下大错的机会。
于是我也立刻压低身子,双脚拼尽全力蹬踹了一步,使本就高速倾飞出去的身体更加快速,对面准备好擒拿我的喽啰被这番举动惊到了,但是却没有时间做出调整,就这样,我的头和他的脸相遇了。
“Cy?rlie cha'ma——!”(阿卡迪米亚语的国际脏话——译者注)
生平第一次认识到说脏话有多么爽,仿佛把四十多年的积怨都宣泄出去了一样,我大声吼叫着,耳边也传来了喽啰骨头碎裂的声音,但是我不敢去想象是哪里断了……
我再度努力调整身子,试图调用一些力气直起来,有些热乎乎的鲜血顺着我的头顶流下,我觉得应该不是我的,所以我不打算低头检查被我撞到墙角的尸体——没有,应该不是尸体,我觉得我没有撞死他——好吧,是尸体,总之我没有看,否则我一定会吐出来。
我环顾四周,找到一处折断的排气管道,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忍受着危险的热气割断了捆住双手的绳子,然后赶紧冲到动画小子跟前,扶起他歪在一侧的脑袋,一边抽着耳光一边叫他。
“喂!喂!醒醒!醒醒!”
他渐渐地睁开了眼睛,但看样子说话还是很费力。
“你知道什么地方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
管不了那么多了,整间屋子还在止不住地摇晃震动,再这样耗下去没准儿我们两个都要死在这里,之前听他的话,好像对状况还蛮清楚的。
他很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只是沙哑地回复了我几个单词。
“三面鱼…移动堡垒…控制室…控制室…”
“好好好!控制室、控制室、我知道了!”
我尝试解开他的绳子,想要将他扶起来,他却制止了我。
“快去…绑着…安全…”
我承认我确实慌了,带着一个伤者在四处摇晃的建筑里到处乱跑定然不明智,这个时候确实应该让他继续保持这个状态,只是,不知道失血这么多,他还能坚持多久。
于是我决定要快速找到控制室,在无可挽回之前结束这一切。
就在我拖着同样不怎么乐观的身体,在乱七八糟的屋子里四处寻找的同时,外面,也有人正在为解决这个巨型移动堡垒而努力着。
坐在巨齿鲨后座的唐慕楹,看着离远方飘起的尘烟正越来越近,突然有些紧张。
“喂,侦探先生。”
“怎么了?”
“我觉得脑子很乱。”
“对不起,我知道你伤得很重,还要你——”
“不是,不是生理层面的,”唐慕楹说着,不由自主地又回头看向方才对战百久八番叶的方向,“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我都还没来得及消化。”
“有什么想消化的?”
“啊?很多的啊。臭医生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会变成龙,还有就是他说的创世之书失窃又是怎么回事。”
“……现在想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吧,”阿邦心里其实也很乱,“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呵,我是个强盗,我不该是个见义勇为的好青年的。”
“那我说现在让你下车,你会走吗?”
“我不会。”
“哼,女人,啰嗦的生物,真正的侦探——”
“你闭嘴吧。”唐慕楹挥手敲了一下阿邦的头,“说实在的,我现在蛮烦躁,待会儿万一帮不上忙挂点了,你就多担待下吧。”
“和我打的时候没觉得你心思这么不禁锤啊。”
“啊,我寻思着要是有音乐听听说不定能好点儿。”
“呵呵呵,”阿邦笑了起来,“你这是看见我车上装的这个小喇叭了?”
“上了车才发现啊,和我船上那个有点像,就是小了点儿。”
“刚买的,还用了没几次,这下巨齿鲨都快要报废了,”阿邦伸手拨动了下控制盘,小喇叭开始发出些许吱吱呀呀的电波声,“还能用,真是奇迹。”
嘈杂的风中突然就多了几声低音手琴的简单和弦,随后是有些不紧不慢的木线琴声,在快慢有致的组合鼓节奏中,一个颓废的男声懒洋洋地唱着阿斯莫语。
“Someday, everyday, everybody, shining day. Keep away, stay away, stay alert, funny day.”
有点半死不活的腔调让唐慕楹很不舒服。
“你这听的这是什么啊?就没有点激情一点的、呜哇呜哇那种,叫什么‘摇滚’的东西吗?”
“这也是摇滚啊。”
“你他妈在逗老娘吗?”
“这东西叫‘迷幻摇滚’。”
“迷幻摇滚?我看是嗑药嗑多了摇的吧,是可以滚了。”
“哈哈哈哈!”阿邦笑得更加爽朗了些,“你对音乐不懂的啊?”
“放什么屁,我是个强盗啊。”
“平时不听音乐?还是没了解过?”
“我去哪了解……上船之前,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雨城姑娘,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哼。”
“那不应该,魔能磁录技术诞生后,音乐的发展也非常迅速,整片大陆的气氛应该都不差,再不济,也应该听过吟游诗吧。”
“那东西跟‘音乐’不是两码事吗?小时候城里有个黄胡子的老头子,每个月都会来一次,坐在水站门前的大叶杨下头,敲着皮鼓给我们讲故事,有时候可无聊来着,我是对什么‘宫廷斗’之类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你上船几年了?”
“一年。怎么了,这就开始打听收集罪证了?”
“不是,才一年都当了船长?”
“不行吗?唐振雨是我爷爷,这黑鲸号是‘世袭’的,哎是这么说的来着吧……”
“世袭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想起高兴的事。”
“什么高兴的事。”
“我们快到目的地了。”
闲聊的功夫,三面鱼的移动堡垒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个不知名的大型机械其主体其实就是一座建筑,曾位于铜陵都内环区,是座炼钢厂的魔能融合中心,在百久八番叶按下远程操作装置后,这栋带着吊臂和魔能蒸汽炉的大楼就突然拔地而起,在赤红色的钢筋混凝土地面下折叠旋转出了两条巨大的钢骨,像是人的腿一样将整栋楼直立了起来,而加工室附近的四条大吊臂则在楼外的运输通道上滑动了起来,分布在了四个角落,主楼地面也被顶破,出现了方向相对的两条发射架,它们被固定在以主楼为中心的旋转轨道上,斜着仰起来,露出约莫有三四十发的中程实体碎裂导弹。钢骨每缓慢而沉重地迈出一步,加工室旁边的蒸汽管道就发出巨大的声响排出浓浓的蒸汽,街道上已经乱作一团,除了被踩碎的公共设施、地面和商铺外,被波及的私家魔动车也发生连锁爆炸,一路而来近千米都烟尘滚滚。
虽然这个移动堡垒的附近一直有警队在驾车跟随,但他们并不知道要如何制止,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当下的城镇警部配备的魔动铳枪全部都是弹药型,五十年的和平早已令他们没有应付此等危机的能力,曾在巨龙战争时耀眼出众的光弹,此时打在钢筋上,看起来竟是如此弱小而不起眼。
就这样,移动堡垒完全不在乎引发了什么样的骚乱,只是一路闷头青地向着百久八番叶殒命的地点前进着。
——可能是要毁尸灭迹?
阿邦如此猜想着。可疑的点实在太多,百久八番叶雇佣了千风谷剑辉军,本来应该是要他们杀掉黑鲸号一行人灭口,这样看来,用尸体运毒一事必然有很高的保密价值,方才一番乱战,也知道他留了后手,人群中开枪的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是本意应该也是杀掉知道实情的人,可是非但没有得手,还快速地撤离了,现在又要如此兴师动众地用这么巨大的移动堡垒,这是要掩盖什么?
“这臭医生身后是不得了的大势力啊。”
“什么?”听到唐慕楹的发言,阿邦立刻从刚才的思考中脱离出来。
“我们已经知道他的把戏了对吧,就算抹除了证据,我们也是知道的。”
“对,全部铜陵都的人都会知道。”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不是脱裤子放屁?”
“对啊,为什么呢?”
“你是侦探!你还问我?”
“哈哈哈哈!”阿邦扭转着巨齿鲨的方向,打算从绕到移动堡垒的一侧,同时,他的疑惑也被解开了。“你这个女人,脑子还是挺好用的嘛。”
“你永远不会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经历了什么。”
“说的我好像很老一样。”
“那么你想明白了吗?”
“明白了,但是——我们还是集中注意力在这个大家伙身上吧。”
阿邦想到了不可言说的可能,那正是三面鱼的背后是个不得不用公正的司法解决的庞大势力,毒品、和龙化,都是不能被抓住的把柄,想到龙化这种足以震惊大陆的事情就被百久八番叶这么轻易地抖落了出来,那毒品的本质可能会更加可怕……
——但是,说的对,现在还是想想怎么搞定这个大家伙吧。
此时此刻我也在一片狼藉的大楼内找到了控制室,这是间小小的办公房间,门牌挂着的也是“副科长室”,房间一侧的窗户正好能看到外面的景色,我于是发现了距离我几百米远的阿邦和唐慕楹正在驾车绕行着。我没能在这栋楼里找到别的什么人,可能是因为休息日的原因,我找到这里也是因为误打误撞碰到了什么机关,副科长室响起了声音,我才发现原来这个小房间里藏着操作台。
这个操作台是由四根垂直摇杆和一堆按钮组成的,全金属的面板上写满了阿斯莫语,贫瘠的单词储备让我无法看懂,丝毫没有信心能停下这个庞然大物,万一我不小心触动了什么秘密武器可怎么办。
不过就以往设计魔动机的经验,我判断这四根摇杆应该与移动堡垒的动力装置有关,垂直轨道的一边也正好有着数字刻度,强行关闭动力也应该是可以的,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不同的魔动机装置构造不同,有时候“0”反而代表着“最大值输出”也说不定,再加上,有的设计还并不能直接推动摇杆,需要打开或关闭一个构造组内的其他的关联元件——也就是面板上的那些按钮。想到这,我又心虚了。
就在我犹豫的这个空档,移动堡垒竟自律地开始了攻击。
大楼地表下层伸出两条机械腿的地基连接处旋转出了四把不同方向的喷火筒,对着一侧绕行着的阿邦唐慕楹二人就喷,感受到头顶掠过的巨大高温,阿邦再次提高了巨齿鲨的速度,眼前腾起的沙尘和碎石也令他的视线越来越差。
没有命中目标的自律攻击系统随后降低了火焰的喷射角,对着街道开始无差别扫射。
所幸的是,铜陵都的警方撤离工作做得非常到位,从这个灯展区一直到百久八番叶龙化的市集,所有的民众都疏散得差不多了,看来他们的指挥人员临场判断能力还不错,不过仍然跟随着移动堡垒前进着的警部武装人员就遭殃了,来不及躲闪的直接就地化为火烧人,痛苦的嚎叫声此起彼伏,一点不比堡垒移动的声音低。
“这个混蛋!”
阿邦怒火中烧,但还是想不出应对的方案,毕竟眼前的家伙如此巨大,而他们连有效的杀伤武器都没有。身后的唐慕楹还是不服输地举枪射了起来,几发沉重的铅头弹打进了喷吐着火焰的地基连接处,移动堡垒纹丝不动,这头巨兽完全处变不惊地吃了她的弹丸。
而随着喷火筒的旋转,大楼也迎来了又一波剧烈震动,我被甩飞到了房间角落,但所幸并无大碍,这时房间突然响起了短促的警报声,房顶四个角落也闪烁起了红色的警报灯。
“怎么回事?”
我起身走到面板旁,发现刚才灭着的小显示屏上已经亮起了一个堡垒的构造图。
虽然构造图的指示线仍然写的全都是阿斯莫语,但我的知识经验让我一看图就明白了,这是负荷指示器,移动堡垒的重心——也就是地基连接处,在自律攻击系统发疯般地喷吐一番火舌后进入了过热警告模式,而这个位置的排气口不知道为什么出了故障,重心处的内部气压现在很不稳定。
也许可以利用过热让系统自己崩溃?
这样想着,我伸手想要拽下摇杆试试,但是患得患失的心情还是让我迟迟不敢下手。
就在这时,大衣内侧突然响起了阿邦的声音。
“拉菲尼耶!拉菲尼耶!你还活着吗?”
对啊!是远端音讯定位装置!
我才想起来我为什么会被三面鱼的人抓住,昨晚我和阿邦前去翻查神殿的人员信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吵了起来,可能是赌气,也可能是我太想证明自己,我拿过一个定位装置就只身一人去了百久八番叶的住所,当时的计划大概是在可疑人员处放好定位和警报器,交易开始进行前真正的二五仔必然会有动作,可是我没想到我竟然和三面鱼的人撞上了,猎人反而成为了瓮中之鳖。
现在这个定位装置还在我的身上。
“我在!我在!”
我手忙脚乱地把它从大衣口袋里掏了出来放在耳边,那头乱糟糟的声音此时却让我感到有些安心。
“你果然在这铁皮废物里!刚才我就听到我口袋里的装置在发出警报声,真的吵死了!”
“我我我!我在里面的控制室!”
“什么?那你倒是让他停下来啊!”
“我看不懂阿斯莫语!”
在我们拼命交流的功夫,移动堡垒的攻击还在继续,它又挥舞起吊臂,对着地面疯狂地扫荡了起来,阿邦艰难地控制着巨齿鲨躲过攻击,我耳边的装置里也传出了刺耳的钢筋石块撞击声。
于是大脑开始了飞速运转。
“阿邦先生,唐慕楹小姐,你们两人听下,这是没用的去想办法破坏大铁皮,它自己的力量是很多大于我们的,我能想到的办法只能让它过载自毁,什么时候它攻击释放,哪个关节会上升温度,排气——”
“你妈的你不要多逼逼了告诉我们怎么做就好了!”唐慕楹的声音也突然出现了。
“破坏它的排气口!”
就在我话音刚落之时,移动堡垒的上部——也就是大楼的加工室附近喷发出了巨量的蒸汽,我旁侧的窗户瞬间就被吞没了,我丢失了所有的外部视野,而在地面躲避着攻击的阿邦唐慕楹二人,也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机械嘶吼声吓了一跳。
由于自律系统突然调用机械吊臂,需要巨大的动力,于是系统急速拔升了魔胱炉的功率,导致魔胱系统内部温度过高,这个时候就需要排热,显然主楼附近的排气管道是直接衔接吊臂的动力系统的——对不起,提起魔动机有点收不住。
因此,我想明白了面板上的构造图,当魔胱炉过载时,显示绿色的管道便是对应部位的散热单元,而在散热单元的最底层往往都是一个方形的槽,我猜想应该是用于降温用的冷却液,虽然冷却槽在机体的最里层,外面无论如何都无法攻击到,但如果破坏散热的管道,令冷却后的水蒸气堆积在腔体里,势必会造成压力失常,考虑到如此巨大的机体需要的能量,挤压破坏腔体这条路似乎可行。
“阿邦先生!你们需要去想办法上到顶上来!”
“什么顶上?”
“堡垒的上部!你们能看到的大楼和工厂的地面!”
“这说的都是啥啊?!”
“吸引它的攻击!喷火已经过载,它现在只会用砸下来吊臂,想办法倾斜它的地面!上来关掉加工室的排气阀!”
“什么地面——”
就在阿邦一边疲于驾驶巨齿鲨躲避攻击一边费力地理解我说的话时,唐慕楹已经动身了。
她直立在巨齿鲨后座上,对着移动堡垒射出了一发紫色的烟雾弹。
“臭侦探,麻烦你再开快点了。”
“你要做什么?”
“跟他说的一样,我要惹毛这个大铁皮。”
随后,她从腰带右侧取下了一个直径约五厘米、长度约十二厘米的柱状金属装置套在了削短魔动铳枪的枪口,接着又从口袋中掏出来一个尺寸较大的弹丸仓替换了上去,她郑重地双手持枪,双腿也更用力地蹬踹住踏板,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连续扣动了三下扳机。
巨大的枪响让离他们有段距离的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像极了学院里实战魔法的重力波和漩涡风动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绽放在地基连接处的巨大火云,以及抛撒而出的金属与混凝土的碎渣。
巨齿鲨也在开枪的瞬间承受了突如其来动量,阿邦险些没控制好平衡,他摇摇晃晃地扳正了方向,迅速离开爆射的碎片可能造成的杀伤范围。
而唐慕楹则一屁股坐倒在后座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哎——咳——这个东西对心脏可不太好。”
“你这玩的是什么东西啊大姐!”
“牛逼不?我男人送我的礼物。”
“这礼物能把人吓死啊!”
的确,这一记杀手锏对移动堡垒造成了极为可观的重创,我这边的面板上显示,整个重心区域已经全线飙红,连带着驱动双足的动力装置也停摆了,爆炸结束后没几秒钟,不堪重负的重心区域腔体也发生了由内而外的爆发,外层的钢筋结构被喷薄而出的蒸汽挤变了形,四根喷火筒也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巨大的移动堡垒因此失去了平衡和前进的动力,直接跪倒在地。
我也在这番骚动中磕断了一颗牙齿,算了,没啥要紧的。
但此时仍不能松懈——双足垮掉后,自律攻击系统做出了疯狂的判断,它开始启动实体碎裂导弹的发射装置了。
“糟了!不能让它把导弹发出去!”
我抓起音讯定位装置发疯一般地喊叫,却听不到那边有任何回应,看来是坏了。
尽管闹市区的民众已经被疏散,方才想要螂臂挡车的警部人员也伤的伤撤的撤,但导弹这种东西一旦出去,真不是仅有附近会遭殃这么简单,会射到哪里去我们完全无法预料。
——更何况百久八番叶龙化的市场还没有完成人员疏散,那里更是有许许多多的具有价值的罪证,如果让导弹飞到那里,今天这场骚动对铜陵都人来说真的是毫无成果的灾难。
不过显然我想多了,阿邦和唐慕楹绝对不是蠢货。
倒地的移动堡垒一边预热着导弹发射装置一边继续旋转着吊臂想要对周围造成破坏,唐慕楹则叫阿邦掉转方向,对着移动堡垒迎面冲上去。
“你疯了吗?”
“相信我吧,一会儿我跳出去的时候你赶紧拐弯就行了。”
“你要做什么?”
“我要上去。”
两人交谈的间隙,一个吊臂就狠狠地砸向了二人,阿邦精妙地控制着巨齿鲨躲过了这一击,然后跃过插入地底还没来得及拔出的吊臂继续向堡垒中心加速。
唐慕楹则对这个吊臂发射了一颗黄色的信号弹。
上空传来一声闷响,阿邦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不过他立刻就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从一开始,黑鲸号就一直披着覆形魔法,在空中跟随着唐慕楹。
“好家伙,还有这一手啊——”
喃喃自语刚结束,硕大的船锚便从天而降,残忍地击中了刚才的吊臂,把它砸得更深了,这一击也影响到了移动堡垒的主体,在巨大的牵引力下,保持水平姿势的移动堡垒向着高速行进的巨齿鲨趴了过去,阿邦眼前就这样被制造出了一个斜坡,唐慕楹也紧跟着站了起来,并换上了新的弹丸仓。
“走啦!”
在即将撞上水泥板体的千钧一发之际,阿邦打了一记漂亮的甩尾,唐慕楹借着这股力量一跃而起,飞上了空中,腾空状态下她伸出左手,竟在空无一物的空气中拽到了一条超长的软梯——没错,是从黑鲸号上扔下来的。
“这女人,真有两把刷子啊。”
阿邦的惊叹还没结束,黑鲸号便拖着唐慕楹升了上去,她挂在软梯上,高速掠过移动堡垒的大楼区与加工室区,巧了,也掠过了我的窗边。
惊鸿一瞥下我们两个人都互相看见了对方,但时间来不及我们有多余的对话,她瞬间就消失了。我忍着浑身的疼痛爬了起来,趴在碎得只剩窗户框的窗台边,探出头去寻找唐慕楹的踪影。
她在半空中,对着冒着热气的加工室排气烟囱,发射了那惊人的“礼物”。
在极易使人晕眩的噪声中,我躲回了屋子里,火舌拂过我的窗户框,崩飞的钢铁和水泥碎块也涌进我的房间,我贴在窗台下的墙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但我是要你关掉阀门,没让你毁了排气管道啊!
想到这样一来岂不是更加方便腔体散热了,我诚惶诚恐地爬到面板边上,却发现导弹系统竟阴差阳错地飙红停摆了。
“耶!”
躁乱的空气渐渐地安静下来了,机械运动的声音也已经消失,除了屋子里还在一闪一闪地响着警报,一切似乎可以说是安定了。面板上,包括吊臂在内的所有攻击装置都在闪红光,鬼知道北风灵原木送给唐慕楹什么奇怪武器,怎么就这么粗暴了呢。
转念一想,拔地而起的移动堡垒从地基连接处到钢铁双足都是坚不可摧,而平日作为一个工业设施的伪装,表层必然不能全金属覆盖,先不说战术性,单是这个头大脚小的类人型设计,如果主体全是钢铁,那根本站不起来。
虽然并不清楚唐慕楹毁掉了哪一部分,也不清楚这个移动堡垒的科技究竟是从哪来的,只要平息了乱子就还好说。
唐慕楹又踩着软梯出现在了我的窗边。
“大叔,你还能走不?”
我活动活动双脚,感觉似乎已经完全麻痹了,想想看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爬啊。
“不能了。”
“我没认真问你能不能走啊嗨呀。”
“啊?”
那会儿我还没能明白雨城式的幽默,但能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开玩笑,唐慕楹这个十八岁少女的心理素质是真的让我哑口无言。
“来,把手给我,踩着软梯,不要向下看,我能带你——”
屋内的警报突然间变得大声而急促,打断了唐慕楹的话。我扭头过去重新审视起面板,发现此时全部的机体都在闪着红光。
“这不是要自爆吧?”
虽然如此巨大的机体还是我头一次见,但是魔动机技术刚兴盛起来时,市面上有好多疯狂的魔动幻想小说,里面也有不少做了诸如此类的类人型设计,或是四足啦履带啦之类的,这些小说里都会写到自爆的桥段,仿佛幻想追求的浪漫极致就是自毁。我虽是个严肃的学者,但是也看了不少这类书,与其说是共鸣,更多是以为有什么有用的知识被骗去看了,于是此时,我下意识地就想到这东西会不会自爆。
“还等什么!都要自爆了就赶紧离开了啊!”
唐慕楹一手抓着软梯一手伸向我,显得十分焦急。
就在我打算跟她一起走的时候我又想到一件事。
——这栋楼里还有一个人在。
“不行!还有个年轻——”
我话说到一半自己就又停住了。我这几天都在折腾什么?贩毒也好黑帮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来处理发送鬼龙门夏尔弑神视讯的知情人问题的,为什么会这样?而且,那个做动画的年轻人,他……我隐约觉得他便是我要找的知情人,机缘巧合之下我们以这样危险的方式碰到了一起,而现在如果我就这样跟唐慕楹离开,他很有可能——不,是一定会死在这里。
如果他就是那个知情人,我的目的是不是就达到了?
可是我从一开始就在犹豫,找到目标后我要怎么做?杀了他?
我是个学者,我是个吟游诗人,我是个老师,我不是个杀手,我不能就这样草率地决定我之外的人的生死。
这个瞬间我又想通了很多别的,那便是我在过往四十多年的人生中只近距离接触到一次、这几天却频繁在我身边发生的事。
——死亡。
艾茵的死与我到底有没有关系,我觉得是有的,虽然她的疾病才是根本原因,虽然不是我害死的她,但她的死确实对我产生了影响,最初与她的相遇就在改写我的人生轨迹,而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与她的死脱不开干系——因为一贯懦弱的我不会接受血族的调查,也不会跟空盗上船,更不会被束缚着双手还敢于反抗。
每个死亡的故事都像一粒扔进湖中间的石子,它不仅仅跟这粒石子有关。
鬼龙门夏尔的弑神虽然不清不楚,但是就结果来看,它使我们——阿邦、谢兰、唐慕楹、三面鱼、动画小子和我——使我们产生了交集,如果没有这出死亡的戏码,铜陵都又会怎么样,完全不可知,不可想。
而在这场骚乱中引发的新的死亡,又会在不知名的角落引发别的什么故事,那更是我们这本书完全讲不到的。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人的每一步都在与自己不可知的事物产生关联,也都是在若干自己不可知事物的关联下才迈出的每一步。
所以,我更不能就这样自私地迈出逃避的这一步。
“唐慕楹小姐,我们必须阻止它的自爆,因为——”
“你他妈的,别解释,告诉我怎么做!”
我愣了一下。
我想,日后我会喜欢上这个与艾茵的气质大相径庭的女人,可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这——我们是相遇没几天的半生不熟的人,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她却能当机立断地相信我,准确地做出判断,而不是像很多无聊的女人一样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浪费口舌——艾茵也是如此,婚后的我们二人之间话并不多,我们没有争执,即便是她被夺走的那天,我们之间也是无言的,虽然有些消极有些可悲、讲出来有些丢人,但那正是我们之间默契的理解。
想到我竟被她如此信任着,便立刻充满了力气,我转身伏到面板前,用贫瘠的阿斯莫单词储备盲人摸象地理解着。
“啊——是这个!”我决定豪赌一下,狠命地拽动了一根摇杆,随着加工室废墟处喷出些许蒸汽,一根吊臂又挥舞了起来。
“你干嘛?它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唐慕楹小姐!听我说听我说!这里是一个备用的散热管道在吊臂的轴下是核心区负责,也可能是你毁掉了主散热管道,全体自爆需要巨大的能量,所以——”
“你别那么多废话告诉我我!要!做!什!么!”
对,没必要向她解释原理了,反正我也是猜的,结构图上只有这一个地方没有变红。
“吊臂向前挥起时会暴露出散热装置,在那个瞬间破坏它!”
如果真的像我想的这样,最后一条散热装置被破坏,核心就算仍然能继续运作也无法调动全体机身的自毁装置,从一开始它每一步动作都会排出蒸汽就证明了这个机体在能量调用上的缺陷。只是,要唐慕楹在吊臂抬起即将落下的一瞬间破坏在轴根部的小排气孔,这个危险性和难度……
“如果我打错了呢……”
“不知道,很可能——现在堡垒它是活炸弹。”
“我知道了。”
“要不然——我们走吧。”
“就这么走了,你怎么办?”
我起先没能明白她这句话的含义,当然后来也没能明白,只是有些自作多情的想象。我看着她抓着软梯离窗口远去,她稚嫩的少女脸庞此刻却像男人一样坚毅。
“我不会让你死在这个铁皮里,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等好。”
随着她身影的远去,面板上的红色闪烁也越来越快,警报也越来越响。
极限快到了。
下了软梯后站在移动堡垒正前方的唐慕楹没有回应身后阿邦的叫喊,眼前,钢铁怪物的身躯正在愈加恐怖地抖动着,她知道时间不多。
她抬起手,举起枪,对着头顶的正上方,打出一发深紫色的信号弹。
在漆黑的夜空中,信号弹显得十分亮眼,但是它很快就消失了。
随后,在隐形的黑鲸号的位置,发出了一点小小的闪光。
吊臂的攻击也在这个时刻发动了。
它抬起,砸向那形单影只的少女。
她伸手,接住了那点细弱的闪光。
——是杆镀金的烟枪。唐慕楹将它放到嘴边,深吸了一口。
“一次,就这一次。妈蛋,我真的不想用这个东西。”
吊臂挥下,少女出枪。
在钢铁撞击地面与枪击的二重奏中,在弹起的碎砾烟尘与昏暗夜色的组合画中,阿邦无法知晓任何信息。
他只能呆站着,等待着。
那之后是一片寂静。
他张望着,不知道下一秒会发出声音的,是机械,还是少女。
然后他看见,在逐渐淡去的稀薄尘埃中,一个娇小的人影正吞吐着暗紫色的烟雾。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甩着手中的烟枪,虚弱的脸上,眼睛却焕发着自信的光芒。
“地平线的尽头——”
她看到阿邦的时候,停住了脚步,眨了眨充血的眼,爽朗地笑了出来。
“我,就是你他妈的地平线的尽头!”
于是,在二人如释重负的笑声中,铜陵都二祭日的这一系列骚动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