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日,林旭一直在许心素府中。
颜思齐像是忘了收了这么个小弟,再也没单独叫过林旭。
倒是李丘八整日和林旭形影不离,也不知道是不是奉了颜思齐的命令,监视。
林旭也不知道颜思齐跑到陆地上干什么,和许心素商量什么事。
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李丘八,李丘八只说是欧华宇病重,李旦委托颜思齐来给结拜兄弟传个信。
对于这个答案,林旭那是相当不信的。
至少没有这么简单。
传信的事,何必颜思齐亲来?
李旦的小弟、船头们多了去了。
颜思齐可不是李旦的小弟,而是类似于合伙人。
这种事,怎么可能让颜思齐亲自来一趟漳州?
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而且应该是大事。
可自己刚入行,要低调。那也不好多问。
这几日每天除了吃、睡,便是拿出那张写满了被李丘八称作“老道画符”的数据表,天天背。
这几日天好,每天中午林旭便撅着腚,蹲在院子里测量地上的影子。
他需要知道漳州此时的时间。
如果不能直到漳州此时此刻的时间,那么他的手表、他记录的种种经纬度数据,全都没用。
于是就在院子中立了一根长棍,每天中午盯着棍子的影子,记录中午影子最短的那一刻。
然而中午时间最短的那一刻,并不是通用意义上的正午十二点。
因为地球不是匀速绕着太阳运动的,再加上自转等原因,每天日影最短的时间间隔并不是固定的。
人为规定的时间却是匀速流动的。人为规定的秒、分、小时却不可能时快时慢。
每一天太阳正午的时间,都不固定,最多相差在十几分钟。
这个真正的正午时间,叫真太阳时。
虽然地球不匀速,但是每个绕太阳一圈的周期是固定的,人们将这个固定的周期分成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平均分成二十四小时。
平均到中午的十二点,叫平太阳时。
真太阳时和平太阳时之间,有个经过许多代数学家们算出来的差值,利用这个差值就可以准确调整手表,让手表定时到准确意义上的“十二点”。
林旭生活的那个年代,算命的“大师”总算不准,后来恍然大悟:你们给的生辰八字,是平太阳时啊,得换成真太阳时,怪不得不准呢。
算命,也得讲科学呀。
这也正是林旭可以抄那张表的原因。
比如今日,换算一下是阳历的三月八日。
查表可知,今天真平太阳时差为负的10分52秒。
那么在今天地上影子最短的那一刻的准确时间,那就不是十二点,而是11点49分08秒。
经度决定了时差,4分钟的时差就是一经度的差别。
一经度,放在赤道上,那就是60海里。
也就是说,表如果走时不准确,差了4分钟,那么你计算的位置就会差出去60海里。
60海里,一百多公里……基本上,可以宣判在海上的死刑了。
所以后来英国为了制霸七海,开出了两万英镑的赏格,跪求一个每天误差在3秒左右的钟表。
这个赏格是什么概念?
半艘海上君王号战列舰,再送全套的104门大炮。
在海上确定船只的位置,需要经纬度。
纬度简单,观察太阳高度、或者测量北极星、南十字星的高度角都行。
测量经度就是个此时的世界性难题。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大体上有三种流派。
工科派。
理科派。
玄学派。
玄学派的办法,最神奇:
占星师相信双胞胎之间有心灵感应,所以养一只母狗,生下一窝狗崽。
选出一只,每天伦敦时间12点的时候,就拿针扎这只狗,让其惨叫。
船只出海,就把这只狗的兄弟姊妹带到海上。如果船上的狗忽然惨叫,那就是心灵感应,就是伦敦的12点整……
通过4分钟一经度的换算值,算出此时的经度。
很明显,“大师”不管在哪个时空都是扯淡。
狗并不叫。
工科派的办法,最粗暴:
让我们动手,做出一个任凭海上风波、咸水、冷热、颠簸都能走时准确的钟表,不就解决了吗?
然而这就像是说,让时间减缓很简单,让我们做出一个能光速飞行的火箭不就行了吗?
就此时的加工水平,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哪怕后世,我们也是建国10年后才做出了第一款合格的航海钟。
理科派的办法,最费脑:
天上有星星、有月亮。
牛顿说我发现了万有引力,你们后面的小辈们努努力,计算出月、地、日的三体问题,推算出月亮准确的运行轨道。
然后再花个几十年时间,记录下每天晚上星辰的变化。
通过数学计算,确定月亮相对星辰的位置,做成图表。
三体问题一解决,晚上一抬头看看月亮在哪,不就知道此时伦敦是几点钟、知道你们本地是几点钟了吗?
到时候一计算,4分钟一经度,不就知道你们相对本初子午线的经度了吗?
牛顿说,多简单,留给你们解决吧。
然后这个三体问题……直到能瞎了眼心算微积分的猛人欧拉,才算是给出了一个地、月、日近似解法。英国才算是能出版《天文年历》,能让船长们看看月亮星星就判断出经度。
这样一想,英国给的一艘战列舰的赏格,一点不高。
毕竟这相当于伽利略10年的心血、加哈雷的18年心血、加上欧拉的6年心血等等诸多教科书留名的人物,前赴后继将近200年绘制出的月相图和星图。
此时林旭的手表在大明,或可卖个千八两银子,不能再多了,毕竟只是个玩物。
但在海上,真的是无价之宝。
确定此时几点,是用这个手表的前提。
找最短影子的方法,又是此时他确定此时几点的唯一办法。
这种找最短影子的方法,也不是很准确,实在是很难确定到底哪一刻才算是最短的时候。
只能取一个平均值,这个平均值的误差,林旭估计应该在十几秒左右。
十几秒,总算还能接受,毕竟自己手上的石英表走时要比机械表准确的多。
连续测算了六天,林旭终于调整好了手表的时间。
心说将来老子要是成了事,修好天文台,怕不是没有了格林尼治时间,漳州时间一统天下。
不管是西、葡、英、法、荷还是谁,跑到海上,都要先跑到漳州对对时间。
倍有面儿。
直起来弯了许久的腰,正要扭动一番,就听身后李丘八闷声来了一句。
“林旭,你整日测这些,当真有用吗?”
这几日他就见林旭整日不务正业,问了几句,林旭只说可以测算好出海时候的位置。
李丘八自是不信的。
莫说林旭还年轻,便是当年的三宝太监又怎么样呢?
下西洋时候,还不是靠着牵星板,背着针路歌,不敢离开岸边三五百里?
就算那些西洋人,能远赴万里海疆,可他们也只是能做到知南北,尚未听说有人能够定东西。
他跟随颜思齐日久,也和不少西洋人打过交道。
知道西洋人的手段,此时比他们这些靠背针路歌的是要强一些的,却也没到这种地步。
仅仅靠一块钟表,就能知道在万里碧海中的位置?
可看着林旭自信满满的样子,他又觉得或许真有几分可能。
林旭调整好了时间,心情愉悦,便想着尽快出海见识见识。
“李兄,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出航?”
“出航?这几日怕是不行,许真君不许。”
“许珍君?这谁呀?干嘛看他的脸色?”
林旭心说这许珍君谁呀?又姓许,难不成是许心素的什么亲戚?
李丘八皱眉道:“你不是随一老道去寻扶桑仙山吗?怎么连许真君都不知道?玉皇大帝之下四大天师、神功妙计真君。”
似乎不敢直呼其名,在称呼的时候还冲着东方拱了拱手。
张道凌张天师守南天门,许旌阳许真君守东天门。
又有传说当年在鄱阳湖斩蛟定风波的故事,正是出海人的守护者,自是要朝东天门拱手。
林旭来自数百年后,哪里知道什么许真君是和许人物?
李丘八这么一说,他赶忙道:“我恩师并不曾讲这些事。只讲《道德真经》、《南华真经》种种……”
搪塞过去后,又多问了几句,这才知道。
原来这些海商中多有天主教徒,但即便教徒出海,也需一拜妈祖、二求真君。
更有一套《无上许真君传授龙神会日不可行船主风诀》,每次出海之前都要按照这一套龙神会日的规矩,算好出航的时间。
按许真君的龙神会日之说,二月的几天内,龙王要登天拜谒玉皇大帝;三月份的几天要朝星斗。
这几日若是出航,必有大凶。
但凡出航,一定要错开这几天时间。
关键是按照许真君的说法,似乎一年十二个月,龙神都忙。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万万不能出航,过了这几天还要卜算一下才知。
李丘八也是在岸上待的腻了,这里不比长崎,不好招摇过市,心里早已急躁。
林旭见李丘八这样说,看来距离出航的日子已然不远,只是在等卜算出一个良辰吉日而已。
他想到自己在外面还有几只表和一套六分仪,生怕一旦上了船就没机会取走。
如今测算时间的大事已经完成,了却的一桩心事,便想着出去取回自己的东西。
“李兄,我初来乍到,不知规矩。我能不能出去一趟?我也不好问大头领,若是有不能出去的规矩,我也好先从你这知道一二。”
李丘八看了看林旭还没长出头茬的头发,哼笑道:“你这般打扮,僧不僧、道不道的,又对这里不熟,你自己出去可不行。我得跟着你。”
林旭略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那个……李兄,若论起来,你的眼罩倒是更惹人注目。既是能出去,我看我还是自己去吧。”
李丘八二话没说,把眼罩一摘,露出的却是另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睛。
“你以为我是伊达政宗?”
话刚出口,李丘八便觉不对。
心道自己终究随颜思齐在日本太久了,这独眼龙明明中土故事里就有夏侯惇,自己居然开口便是倭人的故事。
猛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换言道:“你以为我是夏侯惇?”
林旭心说你不是夏侯惇,你戴个眼罩干什么?就算是cosplay,你本身就是海盗了,自己cos自己算怎么回事?
李丘八哼哼一笑,拍了拍林旭的肩膀。
“登万老弟啊,教你个乖。海上阳光炽烈,入了船舱又黑咕咚咚。若是从外面直接进去,两眼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敌人只需一剑就能要了性命。”
“戴上眼罩,那就不同。”
“左眼寻着太阳、右眼始终黑暗。要进船舱的时候,把眼罩从右眼戴到左眼,进去之后如同从午夜到了清晨,看的一清二楚,不容易丢了性命。”
这都是多少海贼用命换回的经验,大有道理。
林旭心说果然各行各业的潜规则太多。
是不是行家,不在于能说多少大道理,而在于小细节。
当下一拱手,郑重道:“小弟受教。多谢李兄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