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建设局出来，林清沮丧地不行。年轻的工作人员很客气，也耐心地听她反映了问题，但给出的答案是，我们无能为力。

“你提到的这个茶厂公园，是佛海茶厂的附属建筑设施，土地性质上是工业用地。你们的动物园是去年才开始建设，今年年初才办完了手续正式营业的，也就是说，按照你们的申请，是今年才变更为商业用地的。我看了资料，你们确实是第一时间就提交了申请，我们也按照程序完成了土地性质变更，这个是没有问题的。”

小伙子说完，搓搓手接着说：“但是，我们做城市规划，不是每年都做的，这样太费钱，实施起来也非常不现实。土地不是经常发生变更，地方财政没有那么多钱来做年规。按照法律规定，在常规情况下，我们是五年做一次城市建设规划。你提到的佛海茶厂的开发项目，用的是现行的规划图，这个规划图就是四年前做的。按照现行规划图，动物园确实是在茶厂公园范围内的。”

林清无奈地扶额：“就不能重新规划设计一个方案吗？”

“方案不是政府设计的。这个项目呢，名为共同开发，但其实就是政府招商引资来了以后，提供几块备选土地给开发商，开发商选中了以后，政府来做这个拆迁的谈判工作，拆迁补偿款也是开发商出的。项目办的人跟你谈的方案，其实也是开发商出的。这个你应该找开发商谈。”

林清临出门前，那小伙子送到门口，欲言又止：“其实，我们都很喜欢这个动物园，也都希望它能保留下来。拆不拆是开发商说了算的。你去找找开发商吧。”

亚热带的季风顺着印度洋北上，五月的佛海午后已是热浪滚滚，柏油路面被晒得发烫，只有马路边，被椰子树遮挡的林荫道上还有一丝清凉。林清心不在焉地骑着小电瓶车，满脑子都是怎么找到开发商的问题，路过红路灯口时多停了一下，再次启动时只感觉手柄有些漂移，接着就听到“噗嗤”的一声，小电瓶的轮胎爆了。她一个侧翻，结实地摔在马路边上，费了半天劲才在路人的帮助下把小电瓶推起来。

坐在椰子树下，林清摸着摔得流血的小腿，看着瘪了气摔坏了外壳的和主人一样狼狈的小电瓶，等待着热天里磨磨蹭蹭出门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的修理师傅。有那么一秒，她觉得自己也想这漏了气的小破胎，不知怎么才能带得动山河动物园这辆摇摇晃晃的小电瓶了。人生啊，不如意事常八九，总有那么多的沮丧小时刻。

正想着，微信提示音响了。是张长宁。“在忙着么？”

“有事么？”

“没事。只是这个炎炎夏日，觉得应该有一杯果汁陪伴，所以给你发个微信问候一下。”

林清发了个苦笑的表情。“没有果汁，只有倒霉汁。”说着拍了张漏气的小电瓶发了过去。

“车胎爆了？人没事吧？”

“没事。只是觉得有点倒霉。”

“叫了修车师傅没？”

“嗯。师傅马上就来了。谢谢关心。”

正说着，就看到修车师傅骑着小摩托风尘仆仆地拉着修理箱来了。林清想，看来微信真是幸运星啊。连忙起身，回了个微信：“师傅来了，我先去忙了，下次再聊。”

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拿下头盔，林清就看到家里坐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吨位不小的中年妇女，正挥着胳膊斗志昂扬：“你说你们家，平时吧，就心眼多得很，一肚子花花肠子，暗地里折腾出那么多事，我们一点福气没沾，一点好处没跟着享到，这也就算了，我们呢，不是那种谋着占小便宜的人。但这次不一样了，就为了你们家那个什么小破动物园，害得这么个盖房子的大项目动不了工，开发商赔的钱也拿不到手，你说你们是不是害人精？”

林清认出来了，这是家里的远房亲戚，在家里排行老九，她应该叫九姨。爸妈坐在旁边，一脸疲惫，赔笑都艰难了，桌上的茶水已经不再冒热气，也不知道她们这是坐了多久。

林清走上前，说：“九姨，好久不见。你们这是······”还没来得及说完话，九姨一看到她，马上过来拉她手坐下：“清清呀，我们的大忙人，可算回来啦。”说着挥挥手，指着周围虎视眈眈的大妈们：“来来，九姨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李阿姨，这是陈大妈，这是顾大嫂，这个，嗯，还是你小学同学的妈妈，你要叫张孃。”

林清扫了一眼，嗯，是有点眼熟。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各位阿姨嬢嬢们来我家，是有什么事吗？”

九姨说：“我们长话短说吧。我们这几个老姐妹，都是佛海茶厂的下岗工人和家属。”

林清妈妈抢着开口：“九妹，这个事我们大人说就行了，别吓小孩子。”

九姨眉毛一挑：“刚才还横竖不知地一口咬定说这是林清在做的事，是林清管着的动物园，怎么现在就成小孩子了？哦，你家孩子出息了，能赚钱了，能要到大额赔款了，你们这做父母的，脸上有光，不把我们穷亲戚放在眼里，话都不好好说了是吧？”

爸爸叹了口气，说：“这是自愿拆迁。我们这个动物园，虽然小了点，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心血，是林山河留下来的纪念，我们不想接受赔偿，不想拆迁，这个，不违背法律法规吧？不违反公序良俗吧？不至于挨千刀吧？”

九姨指着旁边看着老实巴交的陈大妈开了口：“政府可不是这么说的，就因为你们家不拆，项目开不了工，钱自然也是不会发的。说好了五月份动工的，现在还没动静，人家陈大妈家儿子还等着拿拆迁款娶老婆呢，儿媳妇怀了四个多月了，抬着肚子等着呢。”陈大妈撇撇嘴，拉一把九姨：“娶不娶还不一定呢，那姑娘不本分的样子。”

九姨悠悠地喝了口茶，说：“你还别说林老二留下的，越说越来气。大家都是亲戚，凭什么林老二留下的财产我们没分？是，虽然我们家和你们家，这个亲戚关系远了点，但这就不亲了么？皇帝还有三家穷亲戚呢，难道你们家比皇帝还大？”

林清生气地回了一句：“我叔叔生病卧床半年多，你们来看过一眼么？以前他做生意赔钱的时候，你们帮过一次么？他坐牢那几年，你们问过一句么？”

九姨脸色有点变：“扯那么远干什么，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搞得像我们谋着你家家产一样。远的不说了，就看现在吧，我们都响应积极政府号召，签了协议了，只有你们家，赖着不走，想多要拆迁款，还来讲什么林老二留下的，嘁，死人的事还拿来说什么。”看着林清爸爸脸色气得发白，九姨连忙一把扯过包，拉着老姐妹说走走走，我们话撂这儿了，让他们自己想明白。走到门口，老实巴交的陈大妈还回头说了一句：“要拆一起拆，你们不会得多赔钱的，别要钱不要脸。”林清老妈端着水杯跟出去，一杯水泼在外面：“我们做人坦坦荡荡不吃不占，你才要钱不要脸！”

林清爸爸揉着胸口，说老子不跟一群老婆娘计较，一边喊林清找出速效救心丸来，说气火攻心，我这要缓缓。

忙完一屋子鸡飞狗跳，林清摊在床上，腿上的伤口丝丝疼意袭来，像一只不知名的虫子顺着脚爬上来，带着这一整天的烦恼，一点点啃食着皮肤，再沿着血管和肌肉啃到脑子里。头好疼。

林清沮丧地抓过手机，里面是来自张长宁的一堆未读信息：“车子修好了没？”

“回到家了吧？”

“下次一定要小心，佛海五月很热的，太阳下容易中暑，要注意行车安全。”

“给自己准备点甜食吗，我妈说受了惊吓要吃点甜的缓缓，甜食安慰人心。”

林清觉得这些微信大概是这倒霉透顶的一天里唯一的慰藉了。原来好听的话也像好吃的甜食一样，可以安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