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影出一轮并不明显的弯月,天色渐漆,这乌云压顶之势预示着很快将有一场暴雨倾泻。怒风一阵阵卷来,带着令人瑟缩的凛凛威力,惹得殿内珠帘清脆而响,烛影也摇曳不休。
从内室传来人语声:“小栗子,把殿门关紧,然后你也退下休息吧。”
“是,姑娘。”年轻的太监应道,巧士冠侧面的数缕帽纬随他的动作来回晃悠着。他快步走至门外,正欲听话阖门,却自身后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五指白皙修长,很是养眼。
小栗子疑惑地回头,然后忙不迭俯首跪拜这个年轻的当朝天子。
他只来得及匆匆瞧上一眼,身前的人一身玄色龙袍,齐眉勒着带有日月星辉的金色抹额,和往常一样,并无什么特别的表情。
“她…可是睡下了?”
小栗子伏在地上恭恭敬敬答道:“回皇上的话,还未。只是风大扰人,姑娘命奴才阖好大门之后退下。”
说起来,闲暇时的小栗子也爱看些老掉牙的戏本故事,是以未虽亲历情爱,却也经常感动盈泪。他侍候自家姑娘的时间不算长,但也能感到陛下和自家姑娘互相在意得紧。
他是好奇二人是何关系,但这些是万万不敢问出口的,不只是还未彻底摸清姑娘的脾气。他明白,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他是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若想活得长久,就该少说话多做事。
“罢了,你退下吧,我去看看她。”慕文烨摆了摆手,小栗子就麻利地爬起来应一声,垂着头倒退离开。
在门口站了短短一瞬后,他信手推开了殿门,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吱呀——”。
云砚殿的侍女绿痕正在细细擦拭殿内半透明的青翠花瓶,见到他也未有慌乱,规规矩矩行礼:“奴婢参见皇上。”
话音刚落,冷秋就掀起排排坠珠帘走了出来,叮叮当当一阵脆声响动。霎时,一袭天青色便进入他的视线。这是她最爱的颜色。
灰蒙的天色同淡然的衣裳交织在一起,衬得她肤白胜雪,更加昳丽。
他从小就知晓她是个美人,还美得动人心魄,倘若除去眼中常年透着的冰冷之意,定然会更加勾魂。
“大哥…陛下?秋儿参见陛下。”
她惊诧于此时此地的遇见,将未经思考的称谓重新吞回口中,福身作揖。而慕文烨几乎瞬间就用双手托住了她的臂膀,亲自把她扶起。
“旁人唤我陛下,是尊敬与惧怕之意,难道你也是?那秋儿倒是说说,你是怕我还是敬我?”
冷秋听着,心里明白这是在打趣她的天不怕地不怕,微微笑了笑,不再纠结。
“所以,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大哥就好了,”他抬头望着这个好像许久未见的小姑娘,拉着她一起坐下,“近日政务繁忙,每每路过你的云砚殿也只能匆匆寒暄几句。今日终于得空,就想着来瞧瞧你。”
冷秋就抿了口茶,道:“一切都好,有劳大哥为我挂心。大哥如今登基不久,定是要把重心放到前朝政务上去的。”
她看见慕文烨听见朝臣两个字后,在她面前逐渐失神,眉宇间也蓄满了愁绪。
“怎么了?可是朝堂上有什么不顺心之事吗?”
他就回过神来,有些抱歉地笑笑,伸手扶额顺带着揉了两下:“也没什么要紧的,他们已经闹了好些日子了。今日我们不谈这个,秋儿,我只是来看你的。”
“所以是什么事情?”她一向固执,然后蹙起秀眉想了想,“是为了你的后宫吗?是想…让大哥你着手立中宫皇后?”
慕文烨轻轻叹气,点点头:“这帮老狐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还以为朕看不出?说是日后也能帮忙选秀以充掖庭,实则,是为了他们自己罢了。”
不过说实话,冷秋倒是很理解,毕竟历代帝王在登基前都早有了正妃,再不济也有几个良娣侍妾,可大哥却连个爱婢都没有。如此大好时机,哪个重臣不想让自家女子争上一争呢。
冷秋又问:“可是已有了几位合适人选,就等着大哥抉择呢?”
慕文烨没有回答,以示默认。
之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无言,两个人都各自思考着什么。雨声潇潇,殿顶角檐边的哨瓦被大风吹得呜咽,发出悠长又沉沉的声音。看样子,外面已经开始为整个京城沐濯了,却与他们,无甚干系。
“那么多人想抓住皇后位子,其实就是想抓住未来的储君,以及外戚势力,”冷秋斟酌道,“所以…倘若这几点都不复存在,大哥是不是就可以安枕无忧了?”
他的眉头逐渐舒展:“竟有这样的人?不知是谁?”想了想,持着茶盏的手缓缓停住,心底里似乎有什么期待隐隐要浮出水面,却依旧波澜不惊状。
“严姐姐。”
她并没有注意到慕文烨眼中瞬间熄灭的星光,也没有看见他熟练地掩去自己情绪的模样。
冷秋又继续道:“大哥,你我三人自小便在一处,你不会不知晓严姐姐对你的心思。何况她只是大哥乳母之女,并无实权威胁。”
慕文烨看着她,微微动了动唇。
“如今民心不稳,但倘若封她为后宫之主,大哥便可赚得故剑情深的好名声。”
他就点头附议:“听你这样说,倒真是个好法子。秋儿,你果然聪慧,如此这般头脑,我竟觉有些屈才。”
屈才?
没错,这个深居于后宫的青衣女子实则为北磊国天子麾下的暗卫首领。而对外,只称做太后娘娘的故人之女。几乎没有人会猜到她的真实身份,毕竟谁也不会想到深夜中常以铁面示人,来无影去无踪手段异常狠辣的杀手,竟是一姑娘家。
她在慕文烨还不是太子时,便已伴在左右,多年以来,手里早就染上了无穷尽的鲜血与性命,她决不允许有人挡住了大哥前进的路。而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人外,在旁人眼里,她不过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
冷秋看着慕文烨,只消得一眼,她便捕捉到大哥眼中未来得及散去的无奈与自嘲。
她有些不解:“大哥?你不开心吗?”
“没有。也许你说得对,这确实不失为最好的办法。能娶到如茉,也是我的福气。”
她瞧着慕文烨矢口否认的模样:“我以为你们…”
“那么,秋儿,”他抬头,目光在袅袅升腾的沉水香之后看不真切,烛光端尖幽蓝,那一刻有些刺目,仿佛让两个人隔得很远很远,“倘若我立如茉为后,你可开心?”
冷秋不晓得他为何有此一问,一时间竟怔怔不能言语,隔着蒙蒙烟缕对上了他的暗沉眸光。她可开心?她自然开心,因为在她心里,严姐姐与慕大哥原本就是天作之合。
许久没有等到她的答复,寂静中只闻得大雨击打殿壁的噼噼啪啪声,像是没什么威力的爆竹。
慕文烨心下了然,终究是率先收回了目光,起身,声音哑哑。
“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歇息。”
冷秋也拂裙站起来:“那我叫绿痕为大哥…”
备伞两个字堪堪止于唇间,她眼睁睁看着慕文烨直直推开了殿门,整个人瞬间被厚重的雨幕席卷,然后身影模糊起来,直到看不见。冷风见有机可寻,便伺机而动,快速呼啸着挤进殿里,瞬间就灭了几只粗蜡。
殿内徒剩些许朦胧。冷秋打了个寒颤,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便关上了门,回首远远望着陛下喝光的茶盏,然后唤道:“绿痕,收拾了吧。”
绿痕应了一声走过来,轻车熟路地开始清理。她自姑娘初入宫那日便被指派服侍她,早已养出了无人能敌的默契。比如此刻,她就明白自己不该多说什么。
“还有。”
绿痕抬头,等着冷秋的下一个吩咐。
“你去找安公公,让他为陛下煮些姜茶暖暖身子…也不知平日里如此稳重的人是怎样被我弄成这个样子。”她摇摇头叹一句。
待绿痕拾掇好,执一把纸伞出殿后,冷秋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中。她没有看错,也不会看错,谈及严姐姐入主后宫时,慕大哥的眼睛里的的确确充满着不情愿。
严姐姐尚且年幼时,明晃晃的情意就几乎要溢出眼角眉梢来,更何况是现今,大哥不会看不出。她曾以为…这么多年,哪怕大哥对她没有爱,也该有足够的喜欢与欣赏。
可那一刻,慕文烨眼底的忧伤是那么浓重,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开始不确定起来。
所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