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秋带着苏依到附近的空殿里换了身衣裳，瞧着她又恢复了奕奕的神采，才开口问她：“方才为何不回了那孙姓女子，当真是怕了她的出身显赫？”

苏依摇着头，小鸟依人状附于床柱旁，声音柔柔却并不怯懦：“非也，倘若冷姑娘并未出现，而我那时出言顶撞，我得罪的便不止是孙姑娘了。”

她抬头看了看冷秋，似是怕她听不懂，便继续解释道，“当今朝堂上太尉与骠骑大将军两方独大，众朝臣们也都陆陆续续有站队的趋势，众多秀女中太尉一党也并不在少数。倘若我顶撞了孙姑娘，与她为敌，那便意味着同许多人为敌了。毕竟，许多家都依仗着太尉，荣辱一身。”

“所以，”冷秋蹙眉思忖道，“太尉一党断然不会出言帮你，而将军一党或洁身自好只效忠陛下，不愿拉帮结派一党更是不敢随意惹祸上身。”

苏依眼角染着笑：“冷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不愧是家兄日日挂在嘴上夸赞不已的人。不过姑娘倒是很幸运，身为太后娘娘的义女，就用不着卷入这些事件中去。”

蓦然听到她提起苏煜，冷秋倒有些恍神，虽说有些日子没见了，但他常常羞红的脸颊和结结巴巴的话语仿若都在眼前一般，使得她唇角不自觉扬起。

“姑娘既然有缘同家兄见过两次，说明姑娘可以自由出入皇宫，”苏依瞧着她的神情，浅浅吐息道，“若是依依…有幸入选，怕是再无同兄长见面之日。待到姑娘闲暇时，可否常常替依依回府上探望家兄，也好叫依依安心些。”

这是个多么贴心的可人儿，冷秋心想。

“自然，”她回答道，不晓得为何语气中带着些怜悯之意，“这又不是什么劳心劳神的活计，不过跑一趟罢了。我同你，同苏公子既是相识，又如何能推脱呢。”

……

乾元初年八月初，新帝慕文烨首次大肆选秀以充掖庭完成，被撂牌子赐花的众多秀女皆出了宫。那些落选的姑娘们怕是要好好为自己的未来做些规划了，毕竟其家族都将振兴门楣的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结果却不如人意。日后，怕是嫁人都困难。

黄昏十分，余晖淡淡。偶尔有带些热意的风吹入殿内，将两侧碧荷烛台上的火苗拂动。冷秋打发了绿痕去打听选秀结果，自己在内室琢磨着打花络子。

差不离过了半个时辰，绿痕回到了云砚殿，一边为跳动的蜡烛火苗加了个护壁，一边回道：“奴婢打听到此番入选的不过寥寥几人，从一品都察院左都御史嫡次女傅思晴被封为从二品妃位；从三品光禄寺卿嫡长女苏依被封为正四品昭仪位，还赐了宁字为封号。从六品国子助教庶五女卫微被封为正五品美人；从九品大史局司历嫡长女韩容溪被封为正六品答应位。”

冷秋伸手去提案上的黑玉浮纹茶壶，为自己添了杯茶，问她：“就这些？”

“还有不入流的典客署典客嫡女和一名地方商贾之女，二人皆被封为从六品官女子。”

冷秋想了想，笑道：“这可比先皇在世时的排场小上许多，半月的时日竟只选了这么几人。”

绿痕点点头，接着话头继续道：“奴婢打听到，宁小主在陛下亲自选阅时就颇得青睐，当时定的位分虽是从四品贵人，却也给了封号。而后册封典书送至太后娘娘处过目时，又被提了位分。”

“哦？”冷秋疑道，“干娘也分外喜她？”

“太后娘娘殿内选阅时尚未同宁昭仪多言几句，估摸着不是此缘故。只是奴婢听说，光禄寺卿苏大人多年前曾拼死保护过先皇一次，且同太后母家沾着些远亲。”

冷秋了然，点着头：“原是如此，倒也不奇怪。”

绿痕手提着熏笼，放在离她近些的位置，然后轻轻拈取几颗小小的香丸，放置在隔火上。不过短短一瞬，香料就薰烤着散出了香气。她覆上顶盖，细心道：“姑娘今日怎的忘记熏香了？”

冷秋浮了浮茶沫子：“我本就不是什么高雅之人，有香无香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是严姐姐偏爱这味道，我便总要想着日日焚着。近些日子她也忙，也不进我这云砚殿，我自然就不用燃沉水香了。”

“姑娘同娘娘倒真真是姐妹情深，”绿痕将手放到灰面上，感受了下灰下火势是否恰好，“这选秀也算得告一段落了，姑娘可要去坤宁宫探望娘娘？”

厚重的云雾染霞，盘旋于空中。好似葡萄紫，又似金缕衣，漾出迷离又瑰丽的色泽，恬淡又凄美。

冷秋静默片刻就答道：“今日姐姐怕是乏了，青天白日里邀着新入宫的主子们逛了御花园，赏了群芳，晚间又免不了处理些繁琐事务。不若我一般闲暇自在，还是不去叨扰她了。”

绿痕垂了眼，又为她添了盏热气袅袅的新茶。

此时的殿外，响起了尖细的声音，有些突兀：“陛下召冷姑娘前往御书房商谈重要事宜。冷姑娘，快快随老奴去吧。”

是慕文烨身边侍候的安公公。冷秋闻言就点点头，利落地起身：“待我换身衣裳便去御书房。”

……

只一小会儿的功夫，冷秋就随着安公公进了御书房。这时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烛火不安分地跳动着，衬得玉阶上的帝王轮廓明显，与渗透的夜色虚合一体。一片阑珊中，他眼鼻分明，有些阴郁。

见冷秋进来，男子一言未发，堪堪从阶上缓然迈步而下，信手递给她一本案册。

她就微微伏身接过，小心翻开，只见几个大字。

——从七品殿中侍御史吴泾霖。

冷秋晓得，是自己的任务又来了。是以，阖眸暗暗将此人官与名印在心间，然后开口询问道：“大哥，不知此人…所犯何事？”

慕文烨抬头看着她，许久之后弯唇笑了笑，意味不明道：“从前的你，可不会问这种蠢问题，一向都是得了命令便去执行。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冷秋淡淡回话，复而用清凌凌的眸眼对上他的，“秋儿依稀记得，很久前…大哥为秋儿布任务时，也总是会主动告知理由的。近些年却都没有了，不知是为何？”

慕文烨移开眼眸，举步回至龙椅旁：“哪有什么理由，不过是常忘记讲罢了，”然后反手指了指她手里的册子道，“殿中侍御史，此人乃景王一党，助纣为虐也是常态，该杀。”

“如此…”冷秋若有所思叹道，“既是如此不忠不善之徒，秋儿也无话可说，只得谨遵大哥旨意。”

他点头，示意她上前，然后将书案上以油纸包裹的东西递给冷秋，放柔了些声音说：“这是我特意为你留的凉果，你虽不惧热，却也要时时注意着身子，”又打量着她继续道，“殿中侍御史之事不急，无需挂心。秋儿，你还可多耍上些时日。”

暮霭混沌，月色溶溶，透过窗棂将清霜辉色婆娑遗落。

她看着那一包凉果，神思游离：“那便…多谢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