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易尘没见过地狱，但现在他却仿佛置身于地狱。

将昏迷的阿白安置在一个隐秘的角落后，张易尘咬了咬牙提起长剑又爬将回了山上。

他的师父已经去了，他的师叔也已经去了。和尚或许也已经去了，如果那些妖灵也倒下了，那么还有能力阻挡那个怪物的就应该是他。

也只有他了。

乱葬岗上一片狼藉，紫黑色不知名残骸如同泥沼覆盖了眼前的一切，松柏不见，菜园不在了，寺门不在了。有的只是一片苍凉，并不宏伟的寺院几乎被拆成了废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个怪物也不在了。

张易尘颤抖的手再也握不住长剑，随着一声轻响长剑和他的双膝一并砸在了地上。

“是道兄的徒儿吗？”和尚的声音从废墟中传来。

张易尘连滚带爬的爬进寺院的残垣之中，发现寺院中唯一还能看出原貌的就是那个在最中央的禅房。那间翻新前由他们师徒三人搭建起来的茅草屋。

也是阿白与和尚曾共居的地方。

“还真是你啊，阿白呢？安全了吗？”和尚认出了张易尘有些虚弱的问道。

他坐在禅房的门前的石阶上背倚着门框，脸上依然挂着轻松写意的笑容，身上僧服完全破碎掉，肌肉隆起的身上满是灼烧一般的伤痕。

“阿白姑娘被我藏起来了，很安全。”

“啊，这样就好。”和尚长舒了一口气，胸口忽然塌下去了一些。

“那就好。”他重复道。

“抱歉，我还是没帮上什么忙。”张易尘低着头，双手的骨节被攥的发白。第一次乱葬岗是这样，师父师叔被女鬼入侵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他要么是帮倒忙要么是帮不上忙，就像是一个没用的废物……

“没有啊，你做的很好。若是没有你带走阿白，只怕我也没什么办法。”和尚的眼睛缓缓垂下，张易尘能看到他努力的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打不开。

“您休息吧……”

和尚轻轻的点了点头终是合上了眼说道：“阿白她啊，太干净了。你给她看什么她就会感受到什么，你教她洗衣做饭她就会洗衣做饭，你让她吃斋念佛她就会吃斋念佛。但这样是不对的。”

“阿白是独立的，是自主的，她不应该由我来安排她的生活。”

“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和尚，你是好人。”温柔的女声响起，却是不知何时苏醒的阿白回到了山上。

“你怎么来了，这下我丢面子了。”和尚没有力气睁开眼，他只能笑着打趣道。

“你怎么不拽词了，你怎么不自称贫僧了。”阿白也笑了笑，她像是平时一样走到和尚的身边挨着他坐下，将头轻轻的靠在和尚的身上同样闭上了眼睛说道：“你这次去的真的有些久啊。”

“久到差一点我就见不到你了。”

“哈哈哈哈，贫僧不过有些累了，想歇一会。”和尚费力的抬起一只胳膊揽住阿白，身后有同样伤痕累累的冥王虚影，他六臂齐张随后轻轻的敲在阿白的头顶。

阿白的身子像是失了力气一般滑到和尚的怀里，和尚身后的虚影也如镜子般破碎。

“她这一觉会睡很久，我不知道她醒来时还会记得多少。”和尚轻轻的晃了晃头：“我会用我的魂魄去尽量度化那仇怨的魂魄和肉体，只是我也不知道能度化多少，我会尽量消磨掉她们对人的怨念。希望阿白不会重蹈覆辙罢，但最终会剩下什么我也不清楚。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张易尘。”

“易尘么？这个名字不好哪有人叫易尘的，容易沾染灰尘？这像什么话，道兄怎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和尚吐槽道。

“师父给我取得名字其实是狗剩。”

“……道兄这取名水平其实跟我也是半斤八两啊。”和尚无奈的笑道，他顿了顿轻声问道：“易尘啊，能帮我件事吗？”

“大师请讲。”

“帮我把我那些可怜的徒儿埋在门口的乱葬岗吧，他们自做了我的徒儿后有一半时间都留在那，死后躺在那里也安心些。”

“再把我炼化了，骨灰炼成一串佛珠戴在阿白的身上，这样能陪陪她。还有这寺院能不能修一下，她醒来不一定还记得住我们，但是这个地方她住的习惯。”

“最好时不时来看看她，万一她醒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易尘你一定要引她向善。”

“阿白身染凤皇骨血几乎很难真正的死去，若是下山被其他人所害，难免踏入魔道到时又是一片生灵涂炭。”

“你别看她看起来成熟稳重，骨子里就是个爱耍小脾气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没人给她引路会出事的。”

张易尘沉默的听着，将和尚说的每个字都刻在了心里。

和尚没听到张易尘的回应小心的问道：“是不是事情太多了，你不管我们也可以，但请你多来看看她。”

“最好带几条漂亮裙子。”

“易尘，记下了。”张易尘昂起头不去看和尚和依偎在他怀里的阿白将视线移向远方的鱼肚白，有一轮红日缓缓露头：“易尘还有些家业，买些裙子不成问题。”

“谢谢。”和尚听到张易尘的答复笑道。他最后轻轻的摸了摸阿白的失去血肉的手臂低喃道：“抱歉。”

当年沐浴凤血的不止有你们啊。

七天后人们见到了灰头土脸的张真人从远处的山上回来，他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变卖了所有的家业不知去了哪里。再后来有人说那座鸟不拉屎的小山包上了多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院。

寺院很奇怪，里面只有个不念经书的笑脸俊秀和尚。寺院里也供着一尊从未见过笑着的笑脸和尚，寺院很小，却香火不断。

寺院的对面修立了很多没有刻印名字的墓碑，和尚每日做的事就是扫墓种菜。偶尔会下山买些女人的衣裙导致他常被人叫做花和尚，但他又不食酒肉不进半点女色。

有人说是这和尚害了失心疯，有人说是这和尚本就是女儿身，更有人说这和尚其实妖魔，白日化为和尚的样子引人入寺，晚上就变作美女偷食人精魄。

和尚从不理会这些流言蜚语，他乐善好施又有些本事，久而久之也就没人说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可寺院里只有和尚一人。

俊秀和尚变成了中年和尚，中年和尚变成了老和尚，老和尚的胡子越长越长，眉毛越来越白。

终有一天寮房里传来些响动，老和尚缓缓转过头望去，入眼的是一位年轻俊逸眉间带一点朱砂的素衣和尚，他捂着额头有些不确定的看着老和尚问道：“师父？”

老和尚笑了笑浑浊的老眼内藏着年轻和尚看不懂的爱恋，他招了招手唤过他说道：“徒儿你这一觉睡的有些久啊。”

“久到差一点我就见不到你了。”

年轻和尚有些疑惑他觉得眼睛很难受却又什么都做不到，他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看着老迈的和尚。

白骨是流不出眼泪的。

“唉，看来为师这些日子给你准备的礼物都用不上啦。别愣着了过来跟为师一起打坐拜佛。”

并不宏伟的佛堂之上，有不知名的佛像轻笑端坐。他一手轻抬唇齿微张仿佛在说。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