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时过,各院掌灯,兰溪阁主屋内间,灯火通明。
“此处所录,似有不妥。”
倚在床榻之上,谢家康指尖轻点,落处的明目并不起眼。
“小小一处药材铺面,两个月间大宗采买超过四笔,且不是往年当季多销的品类,需得再核对。”
“是,少爷,老奴记下了。”
“还有。”
手中账册移近,谢家康双眼微眯,石远将一侧灯盏挑亮了些。
“此间账房前月的支领是平素的三倍,我记得那位申先生素来妥帖,只是老母在堂,体弱多病,石伯,你着人询问他家中是否有了难处,切记与人为善,不可相逼。”
“是。”
点头应下,石远转头看向桌案上凉透的小米山药粥,对着一旁随侍的谢晋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端起碗筷出门往小厨房而去。
内室中,一时只余灯花爆裂的细碎声响,石远再劝。
“少爷,晚饭阿晋已热了三回,时辰不早,多少用一些吧。”
“我不觉得饿。”
摇了摇头,谢家康手中账册再翻一页,忽然停住。
“对了,嘱咐外院的饭堂每顿不要断了肉包子,家中丫头小厮多为稚龄,正长身体,不能饿着。”
“少爷放心,饿不着的。”
夜色渐沉,渐清冷,石远恭敬而立,垂眸劝道。
“倒是老奴今早所言之事,不知少爷意下如何?”
“石伯,此事休要再提。”
微微蹙眉,谢家康头也未抬,石远又劝。
“秋月沉静心细,在兰溪阁也是做老了的,家生子知根知底,少爷留在身边,多个知冷热的人,也是好的。”
“我知她根底,她却不知我的,这不公道。”
放下帐册,谢家康看向石远,神色清冷。
“且我记得,她父母未亡前,曾为她许下一门亲事,虽则人走茶凉,但若谢家肯派人出面,未必不能成事。石伯,断人姻缘,你心中可有愧疚?”
“少爷…”
“石管家…”
石远正要勉力再劝,外间廊下有人急急出声唤他,只得作罢。
“何事,快说。”
管家翁神色不善,报信仆役有些瑟缩,却不敢隐瞒。
“秋月午后窃物私逃,已被拿住,在跨院关着,福婶向您讨处置。”
眉心紧蹙,石远压低声音。
“走,出了院子细说。”
“是。”
一先一后出了院门,两人拐至一处偏僻门廊之下。
“人在何处寻到的?”
“城南沈记典当行,沈老板是老爷故交,识得秋月当出的扇坠是老爷旧物,将人扣下,再遣人来报,福婶着谢护院拿人,一来一回,并未惊动旁人。”
“知道了。”
“石管家,这处置…”
“我自去料理。”
“是,小的明白。”
风打了个转,将这几句私语吹散,夜更冷了些。
静香团起身子窝在柴房一角的草堆之后,细窄的窗格外,月上枝头,她肚子空空,脑子清楚得很。
今日秋月采买是假,出府是真,监守自盗也好,背主私逃也罢,哪一条罪都不轻,她越是将替人开脱的好话说尽,越能将自己摘个干净,眼下等着看戏就好。
静香这般想着,戏已开锣,一行人脚步声杂乱,由远而近,转眼就在门外。
上钥开锁,推门而入,偏僻简陋的柴房之内多了两张熟脸孔,骤然而来的光亮并未让静香落在明处,她乐得继续窝着。
“石管家,若是让我再选,我还是会逃。”
“秋月,谢家待你不薄,你不思报恩,反窃物私逃,是何道理?”
“报恩?”
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秋月连连冷笑,再不复往日沉静。
“听你的安排,做少爷的枕边人,是吗?”
石远了然。
“晨间,原是你在偷听。”
“没错,此事,我不愿,其中因由石管当家心知肚明。”
“你若不愿,无人相逼。”
石远眼中忍耐混着冰冷,秋月不以为意。
“无人相逼?真当我无知可欺吗?石管家,在你眼里,我一个家生子,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侍奉少爷便是最好归宿,只是,我虽孤苦,至少家世清白,哪怕婚事无望,亦不愿委身于天生残缺的不详之人…”
“住口。”
这一句断喝,声色俱厉,静香被惊得一跳,不及细想秋月最后一句是个什么意思,只瞧见石远胸口起伏许久,似在拼命压抑怒火。
“够了,逼迫下人的事,谢家从未有过,将来也不会有,我不会逼你,少爷更不会,在兰溪阁多年,你扪心自问,他人品气度如何,无需我多言,你自清楚。”
“我…”
“行窃私逃,照我的意思,合该扭送官府,只是少爷方才还在念叨你的婚约无人做主,想要着人替你出面,我不能逆了他的意思,却也无法做更多。”
至此,石远自怀中取出一只蓝布包袱,递给秋月。
“这里有你的身契,还有些银钱财物,足够你在外谋生计,亦可充作嫁妆,今夜便自去吧。”
缓缓接过那包袱,秋月沉默良久,神色转淡,终是变作往日一般的沉静模样,双膝跪地,朝着一个方向叩拜三下。
“秋月拜谢少爷。”
叹了口气,石远侧身。
“去吧,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回锦城,我无少爷那般善心,若是再让我瞧见你,绝不会念旧情。”
“是,我记下了。”
转身离去,秋月似乎没有半丝留恋,夙愿得偿,福兮祸兮,唯有自知。
“出来吧。”
柴房内再做安静,石远眼睛瞥向一角阴暗处,静香拍掉身上的稻草,起身行礼。
“石管家,今夜阿香在此闭门受罚。”
“不必了。”
摇了摇头,石远神色疲惫。
“秋月亲口承认,她此次私逃与你无关,福婶那里我已有交待,去吧。”
大赦已至,静香却不急着走,被这般刻意敲打许久,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知恩图报,安守本分,她做得到。
“石管家,擅入内院之错,阿香认罚。”
“倒是乖觉。”
神色渐缓,石远忽然道。
“你说的不错,自明日起便罚你整理清扫宅子东侧的书斋,一连三个月,一日都不能少。”
“是,阿香明白。”
“明白了,还不快回去睡觉,正是长个子的年纪。”
抬手拍了静香的脑袋,石远将怀中一个油纸包塞在她手中。
“拿着,大肉包子,趁热吃,知你早饿坏了。”
“多谢石伯。”
声音又甜又脆,静香揣了油纸包,脚下带风一路跑了,留下石远在原地摇头。
“这孩子…”
机灵着呢。
少爷待她不同,连秋月都看得一清二楚,逃跑时专拣她当幌子,她似洞明一切,故意入局,又似懵懂不知,被人带累其中。
将她放在少爷身边,到底合适不合适?
静香溜得快,石远的心事她不知,她只知自己饿了。
夜宿熄灯的时辰已过,半舟堂黑沉安静,西耳房紧闭并未留门,她肉包子配井水,更兼夜宿院中,正应一句风餐露宿。
若逢饥寒交迫,性命堪忧时,不必珍馐美食,无需高床暖枕,有物充饥,有衣蔽体,片瓦遮天,即是满足,静香蜷在檐下,心中并无太多委屈,头顶夜空深邃高远,看着看着,人就困了。
半舟风雨,一世飘零,夜深人静,唯余更漏声声。
阖家闭户夜,秉烛夜游时,谢家康手中提着一盏风灯,伏在谢晋背上,出兰溪阁朝外院而去。
“少爷,时辰已不早。”
谢晋额间有汗,脚下步子很轻,声音更轻。
“让石管家知道,我又是一顿戒尺。”
“众人皆已歇下,你若不说,无人知晓。”
掩口轻咳一声,落在风中,几不可闻,谢家康双眼微眯,不远处偏院门楣之上,三个字影影绰绰,正是半舟堂。
“脚下轻些,勿扰人好梦。”
“少爷既担心扰了福婶,又为何漏夜前来呢?”
跨过偏院门槛,谢晋不解,谢家康声音压得更低。
“家宅不宁,牵扯无辜,我心中不安,需得亲自来瞧瞧,才放心。”
“少爷是想要瞧…”
话到一半,谢晋忽然瞥见墙边有道黑影,心中一惊。
“谁?”
“收声,近前些。”
竭力高举手中风灯,谢家康双眼眯起,将那蜷成一团的小人儿看清楚,眉心紧紧蹙在一处。
“阿晋,靠墙放我下来,动静轻些。”
“是。”
扶谢家康倚着墙角坐好,谢晋看着一侧合衣熟睡的静香,心有不解。
“少爷,阿香这是在受罚?”
“小声些。”
对谢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谢家康低声吩咐。
“去门房给福婶递话,让她寻一床榻,留阿香过夜,备好了,过来接人。”
“是。”
走出两步,谢晋折回。
“少爷,留你在此处受冻,不妥。”
“我无事,你速去速回。”
“是。”
谢晋小跑着离开,已顾不得脚下声响,谢家康摇头,将风灯放远,取下肩头披着的罩衫盖在静香身上,不防她脑袋一歪,整个人倒了过来,正撞进他怀中。
“阿香,你…”
身子一僵,谢家康险些要坐不稳当,静香在迷迷糊糊中寻到一处舒适温暖的所在,哪里肯离去,只是越贴越紧。
夜色深沉不明,待得谢晋回返,风灯只剩一点如豆灯光,先前比邻而坐的两道身影,合在一处。
“少爷,福婶那里已然妥当。”
“嗯,知道了。”
“福婶上年纪了,我送阿香过去。”
“好。”
掌心再是轻轻拍过静香的后背,谢家康坐在原地,看着谢晋将她抱起走远,送入门房,再瞧不见半点,才觉出全身忽有些冷。
“咳咳…咳咳…”
抬手掩在唇边,谢家康挨下咳嗽,任由谢晋去而复返,将他重新背起。
“少爷,回去吗?”
“送我去门房,我尚有话同福婶交待。”
经过一番动静,福婶早已衣衫整齐等候在外,寒夜瑟瑟,门房内却暖意融融,靠墙的卧榻之上,一团小小的身子钻进薄被之中便不再动弹,谢家康仔细瞧过,收回视线。
“少爷,进来坐。”
“不必。”
谢家康摇头,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福婶,阿香尚在稚龄,需好生看顾,今晚劳你费心。”
“老妇知错了。”
“错非在你,却是在我。”
有的话当说,需早早言明,有的人若要照拂,当亲力亲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少爷…”
“早些安置吧。”
“是。”
夜沉风起,隐去脚步,湮灭灯火,几声隐约的咳嗽,亦是转瞬即逝,静香翻了个身,用薄被将自己裹得更紧,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