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四月,日光明媚。
谢家家宅,外院宽敞,人来人往,好生热闹。
六个小鬟头扎双髻,着鹅黄淡粉,稚嫩灵动,一到饭点儿便你追我赶,团在一处,全将福婶平素的嘱咐抛诸脑后。
“等等,你们等等我啊。”
“才不等,再不快些,午饭要被抢光了。”
“敢不敢比一比谁先到饭堂。”
“好啊。”
“谁怕谁。”
“比就比。”
这般嬉戏玩笑的动静,内院并不曾有,隔着半进院落,一名清秀女子着水色衣裙,独立廊下,望向门外,混未察觉身后有人至。
“秋月。”
闻声回眸,秋月转身对来人施礼。
“福婶。”
“这个时辰兰溪阁当是忙碌,你过来可是寻我有事?”
福婶亲切热络,秋月淡笑垂眸。
“少爷同石管家在阁内对账议事,误了用饭的时辰,我记得您有暖胃的紫苏茶,想讨要一些,煮好送进去侍奉。”
“你这孩子,倒是细心,且随我来。”
“是。”
檀木小盒蜡封细致,福婶递来,秋月接过,纤纤素手,指尖细腻,不是劳碌惯了的模样,她双眸沉静如水,眉心隐着一抹愁色。
“秋月。”
福婶略略思索。
“我记得,再过几日便是你父母生祭,家中若是有什么难处,说给我听,少爷宽厚,无有不允的。”
隐在衣袖内的指尖微微一颤,秋月点头。
“多谢福婶关照,我先回去了。”
“我随你一同出去,外间院子几个小丫头今日闹得忒起劲,许是皮痒了,想领一顿手板。”
嘴上不饶人,福婶面上却无半点生气模样,秋月脚下微微一顿。
“福婶说的,可是阿香她们?”
“正是。”
说到这丫头,福婶叹了口气,心中发愁。
“原当她是个沉稳懂事的,不想竟看走了眼,这丫头分明是个皮猴,两月不到,同屋里几人混得烂熟,打架嬉闹,无有她不敢的,偏生…”
偏生石管家每每带话进去,少爷知道了,只是笑笑,一味宽纵。
“偏生什么?”
“没什么。”
不知不觉,饭堂已在眼前,福婶口中的皮猴跑得气喘吁吁,小脸红扑扑嫩生生,如新出炉的肉包子,带着香软的热气,兴致冲冲。
“今次我第一。”
“你们几个,在院子里横冲直撞,成何体统。”
福婶不怒自威,六个小丫头变作六只小鹌鹑。
“家中不可疾行喧哗,你们是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还是饭堂短了你们的吃食?”
“怎么会呢?”
如被霜打过的茄子,静香垂头对着福婶,一双大眼睛却巴巴望着不远处冒着热气的大蒸屉。
“福婶,我只是惦记大肉包子,再晚,可就没了。”
“馋猫。”
小丫头大眼睛忽闪忽闪全是无辜,两个月顿顿大肉包吃下来,小脸养得圆润,福婶的手高高抬起轻轻落下,点在她额前。
“好吃,却不可懒做,过午针线房外出采买,你去帮忙,连着日里领的活,一并做完,方可休息,你可认罚?”
“认罚,认罚,她们几个受我带累,福婶,就饶了她们吧。”
顽皮惹事,撒娇卖乖,幸而不曾少了担当,福婶再叹。
“你啊,今天的事到此为止,快些用饭去吧。”
“是。”
行止稍作收敛,被福婶放过的那几个同静香一起围坐桌前,咬着新鲜出炉的肉包子,一并咬着耳朵。
“阿香,这次一起闯祸,又是你背锅,真对不住。”
“阿云说的对,采买虽不辛苦,可若是白日里领的工做不完,不能睡觉的。”
“没错。”
“不如…”
“不如,我们帮你把活做了。”
“说的对。”
“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个年纪的小丫头大多天真烂漫,几人之中,唯独小青有些心思,剩下的几个哪怕实打实干一架,隔日也都忘了,尤其是头先开口的阿云。
同她们混在一处,静香吃得好睡得香,添了这个年龄该有的顽皮,几口将肉包子吃光,她心里的小算盘又开打。
“前几日领了月钱,这次出门路过集市,正好买些糖回来,如何?”
“好啊,王记杏仁糖不错。”
“还是李记桂花糖好吃。”
“杏仁糖好。”
“桂花糖香。”
饭桌之上争论不休,静香但笑不语,再拿起一个肉包子放到嘴边,身后却有人不期而至。
“食不言寝不语,你们几个聊什么呢?”
“秋月姐姐,快坐。”
脸上堆笑,小青匆忙起身让出座位,阿云挠挠头,面上有些羞赧。
“秋月姐姐,我们只是嘴馋了。”
“是吗?”
秋月落座,将所有孩子的神情尽收眼底,最终看向静香。
“王记的杏仁糖,李记的桂花糖,都是集市上才有的东西,今天有谁接了外出采买的活计?”
“是我。”
简单应下,静香并不多话,连月来得秋月多番照顾,她皆领情,亦知这人情出处,另有其人。
她这般态度,到底让小青瞧不过,添了句嘴。
“秋月姐姐,今日大家犯错,累阿香一人受罚,我们几人都觉过意不去。”
“是吗?委屈你了。”
抬手理了理静香微乱的额发,秋月轻笑,话语亦随和。
“我这里恰有个偷懒的机会,不知你要不要?”
微张着嘴,静香做了迷惘懵懂的模样。
委屈?偷懒?到底从何说起?
“放心,福婶那里我自有交代。”
似是瞧出她心思,秋月的话未停顿。
“内院一处小园子有人告假,赶上大风天,积了落叶无人清理,你无需赶工,细细做来,晚饭前收工便好。”
话尽,她亦不忘对一桌小丫头保证。
“放心,集市我亲走一遭,你们念叨的东西,一样都少不了,阿香,你说呢?”
“嗯,好吧。”
秋月眉眼间笑容沉静如旧,言语中却隐着急切和刻意,静香看在眼中,无需点破,她寄人篱下两月,谢家外院清净,并无阴私龌龊,内院的水若深,她合该去走这一遭。
跟在秋月身后,穿过两进院落,再过了一道回廊,静香停在间园子的后门前,内里不大,落叶铺了厚厚一层。
“便是此处,你且做事,出门的对牌给我就好。”
“嗯。”
收了对牌,秋月握紧,神色隐约一松,眼眸望向一处略作停顿,随即移开。
静香踏进园子,自一旁角落取了扫帚,顶着午后的日头忙碌,额前不多时渐有细汗渗出。
谢家的伙食不错,顿顿有她喜欢的大肉包,养得她力气大了不少,归拢一堆堆落叶不是难事。
院内整理一新,日已偏西,暮时风起,带着寒凉,静香拢过领口,放好扫帚就要回返,先前洞开的院门,不知何时,竟已落锁。
花影树荫渐浓,风卷地面落叶,萧瑟清冷,静香心跳如雷,捡起扫帚,紧紧捏在手中,往前院另寻出路。
回廊笔直,宽敞平坦,不带颠簸,更无门槛,台阶亦做缓坡,四下安静,处处整洁,不似无人居住,静香心中稍安,耳中却多了旁的动静。
中庭廊下,一处房门虚掩,内里传出几声沉闷的响声,伴着隐约的痛呼,随后变作彻底寂静,静香双眼微眯,推门而入。
眼前是一处居室,来去开阔,她绕过一进屏风,直入内间,窗棱透亮,陈设尽览,案几书架侧立,床榻倚墙而置,近前一把厚重的椅子翻扣在地,一旁有人跌倒在侧,后腰被椅背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丢掉手中扫帚,静香紧走上前,挪开椅子,跪坐在地,帮那人缓缓翻身,待得看清他的形容,她再度心跳如雷。
“少爷,少爷,你醒一醒。”
自在外院做事,静香并无机会再见救命恩人,外出往来之时偶然一瞥,并不真切,此刻谢家康近在眼前,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比之前更见孱弱,她唤他,亦无回应。
现世学过的急救常识此时派上用场,静香惊慌,却未失措,她松开他领口衣衫,试过鼻息,探过颈间,又俯身在他胸前听了许久,确认那里的心跳虽不强健却是清晰,她略略松了口气,起身回头,正对上他不知何时悄然睁开的眼眸。
“阿香…你怎会在此?”
“秋月姐姐唤我来后园帮工,收工时院门落锁,只得绕道前院,四下无人,我听到屋内动静寻进来的。”
各中缘由,静香解释得清楚真切,谢家康面色渐缓,却不起身,她跪得久了,膝盖微凉。
“少爷,地上冷,我扶你起来,到床上歇着,可好?”
“不用了,你力气小,等阿晋过来再说。”
轻轻摇头,谢家康再看向她。
“我无事,你先起身,别冻着膝盖。”
这,极不妥当。
“少爷当记得,我有力气的。”
挽起袖子,静香不待谢家康再推却,揽住他的肩背和腿弯,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抱起来,安置在近旁床榻上。
初春时节,衣料单薄,她在他身上添了条薄被,整理好边角。
做完这一切,她额角发丝已湿,他瞧得真切。
“阿香,我无事,你坐着歇歇。”
“好。”
寻了个矮墩坐在床边,静香下低头,看着自己发颤的指尖,余光里,谢家康似乎在瞧她,又似没有,房中一时安静至极,片刻后,有人推门而入。
“少爷,城南铺子的账目已清,还请你…阿香,你怎么在这里?”
转瞬之间,石远面上的惊讶已变作怒气,静香起身,垂眸而立。
“石管家,我…”
“石伯。”
两道声音相叠,静香回头看向谢家康,他笑着对她摇了摇头,声音很低,却盖过了她的。
“是我躺得憋闷,见阿香进来打扫,拉着她说了几句话。”
“少爷,她擅入内院,还是按家规处置的好。”
“不妥。”
谢家康声音不大,却不容反驳。
“她本已收工,若不是被我绊住,此刻早该离去,何错之有?”
“少爷…”
“且放她去吧,石伯,今日还有诸多事情需要料理,勿要再耽搁。”
摇了摇头,石远对着静香摆手。
“你去吧。”
“是。”
出了前院,静香一路快走,方才她擅入内室,行止僭越,谢家康的隐疾已被她撞破大半。
他并非身体孱弱,当是双腿残缺,不良于行,秋月引她来此,闭锁院门,如此刻意,此事定然未完。
将将跨进半舟堂,静香步子便是一顿,小院并不宽敞,此刻五个小鬟平排跪倒中央,十分显眼,福婶手执戒尺守在她们身前,见她回返,一脸严肃。
“阿香,过来。”
“是。”
低头应下,静香快步上前,随着那五个人一同跪倒,福婶凉凉一笑。
“你倒是伶俐,可知自己所犯何错?”
“不司己职,擅入内院。”
“还有呢?”
还有?
静香侧头,身旁几人眼中惶恐多于委屈,她俯身叩首,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声音里带了哭腔。
“福婶,我一时惫懒,拿外出采买跟秋月姐姐换了内院洒扫活计,求您罚我一个,莫要连累她。”
“到了此时,你还要回护于她。”
果是秋月犯事,她们受池鱼之殃,静香心中渐定,全身微微打颤,声音战战兢兢。
“秋月姐姐好心肠,对我时时照拂,今次我偷懒犯错,只求福婶以家规重罚我一人。”
“她照拂你?”
眼中尽是失望,福婶冷冷下令。
“来人,将她关入柴房,等候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