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陵有如此这般风俗,枉称上虞古来礼仪之邦。自来圣贤语,皆只在书中,旭阳和且暖,独不照此间。”
垂眸踱步,静香临窗而望,头顶晴日正好,集市之上行人接踵,熙熙攘攘,尽是一派热闹景象,哪有人知此地破家之祸,文昊行至她身后站定。
“那位陈生师傅原是城南一户泥瓦匠,手艺人家,本分度日。因着家中母亲突患重病,所需诊金药费皆不在少数,他日夜操劳过甚,赶工之时不慎自屋顶跌落,心肺皆有损,双眼亦被石灰所伤。我瞧过他的脉案,也听柳先生说起过其中原委,人事已尽,天命如此,无可奈何。”
“我明白,医者医病,不改天命。”
静香沉默不语,若无意外,陈生云娘夫妻分离,老无所依,病无所托,妇人一力抚养幼子,子未丧父,却与失怙无异。家不成家,竟只为众人心中一句毫无凭据的因果循环。
“想我只顾埋头前人故纸,实在懵懂无知,不若行于世间,看清这炎凉世态,也好活得明白。”
“小娘子说的无错,可这上虞之内,非洛陵一国,且不论浩瀚境内草原大漠连天,只要渡宛江入燕云,沿着河北道一路行去,途径名山大川已是数不胜数,天地开阔,民风旷达,心中清明自在,何处不可容身?”
文昊转头看向静香,她眸色变幻不定,心尖之上的细针已钻入血肉,表面瞧不出什么,内里一旦牵动,疼痛倏忽而至。
“文公子所言我尽已记下,然今日来此,另有要事,不可耽搁。”
“也是。”
柳时昔的诊室就在不远,此刻并无病患,文昊引着静香上前,未及叩门,扑鼻尽是浓浓的汤药味道,与她在兰溪阁内闻过的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此药,可是家主调养身体的新方?”
“是,也不是。”
文昊点头承认,却又卖了个关子,静香蹙眉,柳时昔见他二人至,几步上前。
“三公子,谢小娘子,此刻来得正好。时已深秋,严冬将至,锦城潮湿阴冷,寒湿之气侵体,易盘桓不去,谢家主心脉有损,且体内本就寒气难疏,玄鹤草、赤血参的份量都需加大,老朽却是担心药性冲撞,于他反倒有害无益。今拟方试煎,还请两位相助,再行权衡。”
“好说。”
文昊对着柳时昔一拱手,轻轻一笑,走近临窗桌案,拾起其上薄笺一张细细端详,静香跟在他身侧,看了个清楚,眉心蹙紧。
“连翘、木香、白芷去湿疏郁,黄芪、玄参补益,甘草、陈皮和中,本是温和之方,可玄鹤草药性复心脉,药性霸道,虽有赤血参辅佐,却更添热性,佐与一处,必有相冲。”
“小娘子说的在理。”
轻抚胡须,柳时昔轻轻点头,复又摇头。
“然此方若删一味,则功效大减,老朽恐白白浪费了百年玄鹤草上好药性,误了谢家主沉疴得愈的机缘。”
“可是…”
静香还欲开口,文昊先她一步。
“小娘子,你家少爷经年以来的脉案我已尽数细细看过,他先天不足,经脉内寒气盘踞甚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若不以奇药攻伐,断断难以有所建树,惯常的手段,不过是抱薪救火、饮鸩止渴。你说,是不是?”
“可是,我仍觉不妥。”
双手握紧成拳,静香眸色渐深,看向文昊,眼中唯有笃定。
“我亦曾为他探过脉象,指尖所及,极尽虚弱,若非玄鹤草药性护持,断断无力同积年寒气相抗,如若此药受了冲撞,怕是会引得他体内寒气深入肺腑,再难根除。”
“依柳先生所录,何至于此?”
文昊蹙眉,转头看向柳时昔,心有疑惑,静香已将桌案之上青瓷药盅端起,一口饮尽,他想要去夺,已是晚了一步。
“胡来。”
“我没有胡来。”
衣袖随意抹过唇角,静香眉眼皱在一处,口中尽是苦涩味道。
“我今日本就是为试药而来,若不亲口尝过,怎知其内甘苦?”
“旁人试药,不过小口细品,哪有你这么尽数灌下去的?”
文昊轻斥一声,捉住静香腕脉,指尖探至寸关尺三处,沉声道。
“脉洪大而乱,内里有卫气萦绕,更兼热性冲撞,若是直入经脉,脏腑必然受损,简直胡闹。”
柳时昔执起静香另一只手腕脉细细诊来,眉心紧拧,神色凝重。
“三公子,此方冲撞过甚,确不可取,不知如何化解?”
“若以款冬相佐,当能缓和些许。”
文昊言罢,尤觉少了些什么,静香思索良久,道。
“不若再添一味菖蒲,可护心脉,亦可与玄鹤草君臣相济。”
“或可一试。”
抚须点头,柳时昔转身行于案前,研墨执笔,斟酌份量,静香待要追去细看,被文昊一把拦下。
“今日你所做,尽够了,我稍后送你回谢家,顺便抓一剂和中理气的方子与你带着,你煎好服下,好好睡一觉,不可大意。”
“多谢文公子思虑周全。”
拱手正要行礼,静香眼前骤然一阵发黑,脚下一软,下一刻,已人事不知,唯独浑身似有火烧,耳边不知是谁的声音,似在唤她,她听不清楚。
“三公子,这该如何是好?”
眼见静香陡然晕倒在地,柳时昔竟有些慌神,文昊将她抱起,放在一侧矮榻之上,沉声道。
“无妨,棱针刺穴,割脉放血即可。柳先生,且去打些清水,拿些绸布过来。”
“好。”
柳时昔匆忙转身而出,文昊撩开衣摆,自腰间取出一只针筒打开,捡了最粗一枚棱针捏在手里,寻准了静香腕间穴位就要狠狠刺下,终究停手,改换了只略略细一点的,口中喃喃自语。
“今日且饶你一回,改日还敢胡来,定叫你痛到掉泪。”
棱针入肉,鲜血渗出,带着黑紫,文昊捏着静香手腕,指腹不停挤压,直到血色渐红,他抽出腰间短匕,以尖锋将穴位割开分毫,柳时昔恰端了水盆进来,瞧见他此番动作,匆忙近前。
“三公子,如何?”
鲜血滴滴滚落,将满盆清水染做微红,静香额间浮起细细一层冷汗,呼吸却渐平稳,文昊缓缓开口,语气不善。
“小娘子惯会胡闹,背了两卷书便想学师祖以身试药,当真还是个小孩子,半点都不让人省心。”
柳时昔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文昊,眸中隐有惊讶。
“三公子,这位谢小娘子莫非真是神医的关门弟子?”
“哼,这且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盆中血滴已做殷红,文昊取了绸布将静香腕间缠好,重重打了个死结。
“若是她再这般不要命地折腾,我可不会好心救她。”
静香神思昏聩,耳边嘈杂一片,半点听不真切,双眼只得力气半睁,入目之处皆作朦胧,她的身子亦使不出半点力气,不知被谁抱起负于背上,悠悠荡荡,亦不知去往何处。脑海渐作清明之时,天光已转暗,她侧身和衣倚于一处床榻之上,软枕薄被相贴,鼻息之间尽是淡淡药香,不浓烈张扬,周围陈设入目,亦是熟悉。她心中一动,她陡然清醒了几分,翻了个身,愣在当场。
“少爷…”
谢家康坐在床榻近旁,双眸微眯,似想将静香眼中神情看个清楚,又似微微发愣,随即却是回神,将手中捧着一直捧着的药盅小心递在她面前。
“既已醒了,就趁热用了,莫要耽搁了药性。”
“嗯。”
静香坐起,接过药盅,尝过一小口,小脸立刻皱作一团,谢家康摇了摇头,拿出怀中备下蜜饯盒子,打开盒盖,挑了块蜜煎樱桃送到她唇边。
“甜甜口,苦味能淡些,汤药不可省,只此一盅,定要尽数喝了才好。”
“嗯。”
汤药苦涩,蜜饯香甜,她每饮下一口,便有一块蜜饯候着,他掌心蜜饯盒子空了小半,她手中药盅便已见底,心中忐忑不减反增。
“少爷,阿香今日行事,莽撞了。”
“文公子送你归家时,已说明来龙去脉,我尽知道了。”
谢家康接过静香手中的空药盅,放在一侧案之上,转而将掌心蜜饯盒子递过,抬手理过她额前一缕细碎的发丝。
“我已着人将院中东厢房收拾停当,你且搬来住下,休养些时日,待得体内冲撞的药性散去,便随我启程去城北的落霞镇,如何?”
“少爷,我已好了,并不妨事。”
静香低着头,话中并无几分底气,谢家康摇头,定定地将她望着,眸中担心、自责、无奈交杂在一处,难解难分。
“你很好,错在我。我知你早慧懂事,通晓世情,博闻强记,触类旁通,心中有思量,亦有胆色,总想着要放你随性而为,却做不到时时亲在你身边看顾,护你周全无虞。如今,且让我做些能做的,当做的,如此,我心中也可稍稍安稳些许,好吗?”
话到此处,他眸中添了满满的心疼和隐约的希冀,连带声音亦有些不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可好自珍重,不可轻易毁损。我何德何能,竟让你为我亲身试针、试药?”
静香抬起头,看向谢家康,眼中尽是坦然。
“少爷于我有救命之恩,就算舍命以报,亦无不可,何况区区银针汤药?”
“只是如此?”
“是。”
点头应下,未见犹豫,静香心口却隐约又是一痛,谢家康沉默许久,垂眸掩去所有情绪,唇边努力勾起些微弧度。
“既如此,且安心在此住下,养好身体,再过几日,便去落霞镇看新酒开酿,登青云山观雾凇汤泉,再游一番集市繁华,如何?”
“嗯,好。”
内室之中,一时寂静无声,不多时,谢晋端着另一份汤药走进,瞧见静香已然醒转,也是松了口气,行至谢家康近前。
“少爷,午间的药已重新热过,此刻,趁热用吧。”
“也好。”
点头接过药盅,谢家康看向静香,轻声道。
“你且随阿晋去吧,用过饭,早些休息,今晚便不要再用功了,仔细身体。”
“是。”
翻身下榻,静香对着谢家康行过一礼,随着谢晋一道出门往东厢而去,走出不近的距离,他脚步放缓,回头看向主屋正门,再看向她,心有疑惑。
“阿香,少爷方才是不是同你生气了?”
“是我任性妄为,惹他担心了。”
静香低声应下,谢晋恍然。
“他确是担心的紧,午饭到现在一点未用,我原想着等你醒了,他会留你一道用些饭食,都已备下了,却没想到他竟提也未提。不过,他如此着紧你,此刻心中若是意未平,气未消,倒也不奇怪了。”
“我年幼无知,行事无状,并不值得他挂心。”
静香摇头,对着谢晋端正行过一礼。
“阿晋哥哥,你在少爷身边多年,尽心尽力,行事稳重,定不会如我这般顽劣不堪,想来今后无论何时何地,自然都会好生照应着他。”
小丫头这模样竟像在交待托付,谢晋心中有些奇怪。
“这话说的,倒似你今后便不在了似的。”
静香垂眸,不再言语,心尖之内细针翻搅,未见一滴血,痛楚亦来去无踪。她回返霁云斋收拾细软,衣物只得小小一个包袱,书卷却已满箱,谢晋帮她背至兰溪阁东厢,自去主屋随侍。
午晚两餐并作一顿,静香在小厨房用过,搬了只小方凳,守着近旁炉上煨着的药盅,一手执蒲扇,另一手握着文昊所赠药典翻看。
汤药渐浓,她手中书册亦恰好至最后一页,其上录有小字一段。
‘世间草药种类不知凡几,功效各有千秋,此卷所载不过九牛一毛。然,若病在心,则药石罔效,唯心药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