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
心中陡然一紧,静香近前一步,执起谢家康腕脉,指尖落处经络涩滞,走行艰难,几乎要停顿不动。
脉经寒症篇有载,寒气积年不散,壅塞经脉,以至气血运行受阻,久则生痹症,发作时身体僵硬,活动不变,药石针灸皆难根除,唯悉心调养,可聊解病痛。
“阿香,我无事。”
小丫头小脸泛白,指尖微微发颤,谢家康匆忙将她一双手拢在一处,护入怀中,依偎于暖炉近旁。
“放心,我只是近来总在养病,躺得久了,身子一时有些不爽利,不妨事的。”
静香茫然回神,掌心一片温热熨帖而来,不似她方才指尖触及的冰凉,她抬头看向谢家康,余光所及四下尽是昏暗漆黑,并无半丝温度,心下一片恍然。
“原是我糊涂忘事,少爷且等一等,我去去便回。”
匆匆起身,静香自里间端出只炭盆,置于桌案近旁架上。红炭生银屑,不见烟尘,只得温暖,她为暖炉中添过新炭,重新放入谢家康怀中。
“全是我疏忽,竟连炭火都忘了备下,让少爷受累了。”
“我很好,放心。”
小丫头近在眼前,一张小脸被炭火映得两颊通红,谢家康掌心回暖,温度熨帖直入心底。双手的僵硬冰冷逐渐减去几分,他一双眸子将她笼在其中,眼角眉梢皆是柔和的笑意。
“你在我近旁照应素来仔细,原比阿晋还妥当,只是,莫要累着了。”
“我不累,一点都不累。”
摇了摇头,静香随意用衣袖抹去额间渗出的汗水,本想再去探他的腕脉,却是停住,转而将双手背于身后。
“别藏,给我瞧瞧,可好?”
谢家康眼睛一瞬不瞬,自然将这点小动作逮着个正着,静香低着头,缓缓将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在身前摊开,他捧在掌心细细看了许久,终于有些放心。
“还好没伤着,只是,成了小花猫。”
“少爷,你取笑我。”
双眼圆睁,静香惊讶之余,竟有些羞恼,谢家康摇头轻笑。
“不敢。”
自怀中取出方才的帕子,谢家康一点一点将静香指尖的炭屑擦拭干净,再抬头,他定定地将她看了许久,唇边的笑更深了些,她歪着脑袋,下意识抬手朝脸颊抹去。
“少爷,可是我脸上也沾了炭灰?”
谢家康摇头,抬手理过她额角一缕汗湿的发丝,眸中滑过一丝隐约的期待。
“我只是在想,等你将来长大了,该是什么样子。”
说着,他轻笑一声,垂眸轻声道。
“近来,我总想着这事,竟在当真梦里瞧见了一回。你着一身胭脂色的衣裙,发丝高高束起,站在一树海棠下,仿若画中人。只是,离得太远,我怎么瞧不清楚你的眉眼,再想要近前,梦便醒了。”
心头细针猛然翻搅,静香双手握紧,看向谢家康,唇边努力勾起一丝上扬的弧度。
“少爷,我总会长大的,到时候我就站在你面前,让你瞧个清清楚楚。”
“好,一言为定。”
眼中笑意逐渐晕开,谢家康看向桌案之上的两只细瓷小碗,提醒道。
“想你肚子早饿坏了,趁热快些用吧,凉了再用伤身。”
“少爷也用一些,可好?”
“也好。”
谢家康点头,捧起面前茶盏送至唇边,浅浅饮过一口,双手虽瞧着不大稳当,却似已无大碍。静香稍稍松了口气,为他布好甜羹汤匙,坐在一旁,将自己那份用了,他亦然,动作却较一贯用饭时的不紧不慢更缓。
最后,他的右腕似有些脱力,只得以左手托住,方才将碗中羹汤用尽,动作透着艰涩,全然寻不到几个月前他执笔落字之时的风骨天成。
收回余光,静香低头看向面前空碗,默不作声,厨房内间仍有热腾腾的大肉包,她早已吃不下了。
痹症非同小可,她如今学来些皮毛,不过是纸上谈兵,不敢妄下断论,还需行家亲自查验。
“阿香,在想什么?”
小丫头端着空碗一动不动,似又在发呆,谢家康看向她,唇角含笑。
“是这甜羹不合口味,还是山前街上热闹,尝到了新奇的糕饼果子?”
“糕饼果子?”
静香匆匆回神,眼睛转了几转,答道。
“是有一家铺子里的银杏酥糖甚是不错,甜而不腻,这样的味道,尝一次,就忘不掉。”
“既然惦记上了,倒也无妨。”
谢家康轻轻摇头,眼中尽是宠溺。
“再过些日子,到了燃灯节,镇上更是热闹。让阿晋陪着你去逛逛,倒是可以吃个痛快。”
“少爷说的燃灯节,可是书上提到的望月节?”
小丫头歪着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过来,懵懂之中混着猜测,谢家康眸中一丝诧异滑过,很快消失不见,只余浅笑。
“阿香,可是在书中读到过这望月节的典故?”
“嗯。”
静香点头,答道。
“逾千年前,洛陵炎月并未通商,有镇西军长年戍守。廉州宣城沈青与其妻许未央新婚别离,西去边陲。暮岁望日,皓月当空,每每边卒换防,回返宣城,皆在此时。岁岁此日,许未央于宣城外候夫君回返,及至天明,逾十年而未果。夫妻分别两地,至十二载,许未央照旧于寒夜相候,手中灯盏随风而起,浮于空中,终待得沈青归,灯下人影成双。此后,便有人开始于此夜燃灯祈天,将自己心中所愿寄托其上,是为望月佳节,更是个人月两团圆的好日子。”
静听许久,谢家康轻轻点头,眸色渐深,唇边笑容不变。
“阿香说得对,想是平素埋头用功,日日不曾懈怠。”
“全是少爷悉心教导之功。”
小丫头眼中一片清澈,谢家康微微一怔,继而垂眸,她说得半点无错,只是,这佳节典故自古流传,洛陵男女老幼皆耳熟能详,何需从书中学得?
她的身世或另有隐情,他一直都知道,若她不说,他便不问,唯愿以诚相待,或有一日,她会对他敞开心扉,他愿意等。
“阿香可知,这宣城沈青和许未央夫妻二人故事的结局,还有另外两则说法。”
“什么说法?”
小丫头似来了兴致,以手支颐,歪着脑袋凑过来,谢家康再是一愣,抬手理过她额前一缕垂落的发丝,指尖无意间拂过她的眉眼,动作不自觉放慢。
“一则,是说沈青戍边久久不回,非因战事吃紧,却是早已战死沙场,借着许未央手中灯盏归家的只是一缕亡魂。皓月凄清,圆的是他们夫妻经年累月盼望重逢的念想。”
“还有一则呢?”
心中若有所感,静香再问,谢家康紧紧看向她,声音更缓。
“另一则,是说许未央于宣城苦等夫君回返,一力支撑家事,奉养公婆,积劳成疾,更兼相思消磨,终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一缕幽魂却不肯离去。每及岁末望日,夜深人静,她必执灯盏候于宣城外,待夫君回返。沈青于灯下所见,是她新婚之时凤冠霞帔模样,更是她不愿放弃等待的一缕执念。”
近旁灯盏之中,火光轻轻跳跃,忽明忽暗,静香眸中忽有些酸涩涌起,却不知所为何事。谢家康静静地看着她,眼中只余专注,似想将她面上所有细微的神色一一分辨清楚,她愣了愣,问道。
“少爷,这三则结局,你信哪个?”
“你呢?”
“我信第一个。”
轻轻叹一口气,静香看向窗外,夜色已渐深沉,无月无星,若得一轮皓月当空,或可少去些许寂寥清寒。
“少爷,千年已过,当初真相为何,已难探究,唯一可知的便是他们夫妻一生所求皆不过一个团圆。世事艰难,变化无常,在众人口口相传之中,他们能得一个花好月圆,也是好的。”
“此言,倒也有理。”
谢家康唇边含笑,盛着宠溺,静香点头,再道。
“且这望月佳节,正是临安京中陛下千秋寿诞之日,当是个双喜临门,喜庆吉祥的好日子。”
胸口骤然有窒闷混着剧痛袭来,谢家康面色渐作苍白,先前采萱说过的话言犹在耳,他忽然再听不到旁的声音。
暮岁十五,望月佳节,是为今上永宁帝的千秋寿辰,也是他的生辰。五年前,他的父母在这一日双双离世,幕后之人居于临安京至尊至贵之位,亦是他的至亲,而他,什么都不能做。
“少爷,少爷…”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声接一声的轻唤渐作清晰可闻,谢家康回神,眼前却是模糊一片,只隐约辨得案上灯火,并着近旁一个小小的身影。再开口,他的声音沙哑至极。
“阿香…”
“少爷,我在。”
“嗯,我知道。”
谢家康闭上双眼,任由小丫头带着温热的小手执起他的腕脉细细诊来,正如她之前趁着他睡着之时悄悄做的一模一样。胸口的窒闷逐渐退去,疼痛消减,他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我无事,放心。”
顿了顿,他唇边笑意渐深。
“我方才只是在猜,在这望月节的祈天灯上你会有什么愿望想许,一时想得有些出神。”
指尖脉象纷杂不复,渐作平缓,却依旧艰涩难行,静香眉心微蹙,有愁绪隐于其中。
“少爷,若是许下的愿望太多,神明会不会觉得我贪心?”
谢家康一怔,继而摇头,轻笑出声。
“这日子难得,一年才得一次,神明定不会怪你。”
缓缓睁开双眼,一片朦胧之中,他已能依稀辨得她的眉眼,却还不知足,想要看看清楚到底怎样的祈天灯可以大到装下她所有愿望。
红炭毕剥作响,屋内暖融融一片,外间夜色深沉,漆黑寂静之中忽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多时,有人推门而入,恰是谢晋。
“阿香,你这么晚出门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把我好找,我…”
一眼瞧见静香,谢晋满肚子话恨不得立时倒完,却是忽然看清近旁坐着的谢家康,忙止了话头,拱手行礼。
“阿晋方才言语放肆了,还请少爷赎罪。”
谢家康并未回头,只道。
“今晚你们都辛苦了,此刻无事,且各自安置吧。”
“是。”
谢晋点头应下,近前一步。
“少爷今日颠簸劳顿,可要早些休息?”
“我无事。”
谢家康缓缓摇头,忽瞧见静香抬手掩在唇边打了个呵欠,声音不觉放轻。
“天色已晚,你想来逛得累了,早些休息,可好?”
“好。”
点头应下,静香起身将外间桌案收拾干净,谢家康坐于一旁,看着她来回忙碌,看着她转身离开,直到屋内再做寂静一片,他方才转头,对着谢晋道。
“阿晋,送我回去吧。”
“是。”
谢晋点头,矮身蹲下,照旧将谢家康负于背上,抬步朝玉笙阁而去,身后夜风过处,留下些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穿过竹林,跨进拱门,谢晋脚下不停,送谢家康入主屋安置,灯盏燃起片刻,石远匆匆回返复命。
“少爷,谢安已送采萱出镇子,北向而行,快马不出五日,可出益州。”
“如此,甚好。”
谢家康点头,思索片刻道。
“她手中的户籍可通行四国,若是她有意北上,嘱谢安亲送她渡宛江,入燕云。”
“少爷放心,老奴记下了。”
拱手再是一礼,石远近前一步,压低声音。
“方才路上,谢安同我提起一事。”
“什么事?”
“他说,先前在玉笙阁盘问采萱之时,有人在院外站了许久,不知听去了多少,他依稀分辨得出,那人当是阿香。”